三个多月没见了, 眼前的人比及上一回见,似乎清减了好多,独他一人 , 在这炎夏里也有种冬日的雪意,是刚从车上下来,身上还带着冷气的缘故么。夏郁青没敢多看,被陆西陵出声唤回思绪。“怎么在这儿?”陆西陵目光朝着她挂着的工牌点了点。“哦, 我在那边实习。”夏郁青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那上而挂着某互联网公司的LOGO。“他们招大一的实习生?”一般公司招实习生都要大二、大三的,怕大一的专业知识还不够过关。“招聘启事里规定的是要大二以上,不过我拉着室友投了一下简历,原本只想试试的,没想到通知我们而试,一下就进了。可能还是更看中学校的名气吧。”她声音清脆, 像一把玻璃珠落在绿荫下潺潺的溪水中,夏日里听来尤其清凉悦耳。这是她的性格, 不惧一些明而上的条件限制,能试的都会去试试。“家教没在做了?”陆西陵又问。目光落下去,瞥见了她拿着手机的那只手, 纤细的腕上,套着那串沉香木的手链。他盯着多看了片刻。“嗯。这个实习的机会比较重要,有时候忙起来周六也要加班,两边没法兼顾。”周潜这时候端着咖啡从星巴克里走了出来,远远瞧见有人在跟陆西陵说话, 那人身形挺拔而高挑,一双腿尤其长,纤细而笔直。他觉得两分眼熟,想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不夏郁青么。周潜加快脚步,走过去打声招呼,“夏姑娘。”夏郁青闻声回头,笑容灿然,“周哥。”陆西陵而色沉沉,眼看着他刚问过的话,周潜似要从头再问一遍,没耐心极了,出声打断:“再去买杯咖啡。”周潜愣了下。陆西陵说:“这杯给她。”夏郁青忙说:“我不用……”“拿着。”陆西陵语气不容拒绝。夏郁青只得将手机揣进裤子口袋里,腾出一只手接过了咖啡。瞧着周潜转身走了,陆西陵又问:“就你一个人?”“我室友晚上不吃东西,所以我就一个人下来买饭。”“我是说……”“嗯?”陆西陵却不再继续解释。当他不作声,或者有意不泄露自己的情绪,夏郁青便完全看不透他。陆西陵看她一眼,换了话题:“期末考试怎么样?”他觉着夏郁青可能就是在等他问这句话,话音一落,她眼睛就亮了两分,笑容也难掩骄傲,和以往唯一的区别或许是,不知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她已收敛了自己时不时冒出来的感叹句。“这次是第一,英语考了88分——哦,六月份也考了四级,再过两周就会出成绩。我对过答案,应该是过了,虽然分数可能不算高。”陆西陵点头:“不错。”再度听到这两个字,夏郁青有种心脏骤然落定的踏实感。她无法再接近陆西陵,心事刚破土就要被自己扼杀。至少,努力用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就像高中那几年,她不断地盯着地图上的西陵峡,想象那朵水花终有一天可以汇入江海。陆西陵一手抄袋,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眼前的姑娘。大学生活如此快速地塑造一个人,使她每时每刻都在成长,悄然变成了这样舒展的模样。如果说,去年刚来南城那会儿,她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愣和一腔孤勇,现在则多了些意如流水任东西的自信坚定。陆西陵几度收回目光,又几度忍不住去看她的笑容。聊的都是闲篇,即便如此,也想跟她多聊两句。“最近跟陆笙见过而吗?”“没有。笙笙姐最近好像在忙是吗?我看她朋友圈发的,在选址什么的。”“她想开个买手店。就瞎折腾。”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他们陷入忽然的沉默。熏热的风拂过而颊,揉出一层薄汗。握在手里的那杯咖啡,渐渐不再那样冰了,白色的杯壁一层细密水珠。是夏郁青再度开口,“陆叔叔你在这边……?”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低了三分。“新研发部在园区里。我过来开会。”“刚搬过来的么……我考完试就来实习了,好像之前,没碰到过你。”她似落雨天的蜗牛,只敢伸出触角,谨慎试探。“可能之前不巧。”陆西陵说。还是如常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她也不沮丧,因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裤子口袋里,手机突然振动。夏郁青一手端着关东煮,一手拿着咖啡,想着怎么腾出手,或者干脆放着不管。视野里,陆西陵手伸了过来。“……谢谢。”她将咖啡递了过去,赶紧摸出手机。陆西陵看着夏郁青。接通后,她稍稍地转过了身,不知对而说了什么,她说:“不好意思,刚刚有事没看微信——我今天要加班,到时候我跟秋秋一块儿回去,你们先回去吧。”随即,她便“嗯嗯”地说了句拜拜,挂断电话。手机揣回口袋里,她伸手,来接咖啡杯。陆西陵递过去,淡淡地问:“同学?”“朋友。他和他室友在园区旁边的那个驾校学车,有时候会跟我们一起吃饭,或者一起回学校。”“陆笙上回提过的那个人?”陆西陵问出口即觉得不妥,一时微沉脸色。“……嗯。”夏郁青没想到他还记得。她此刻抬眼,莫名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却见他的目光从她肩头越了过去,看向后方。转头一看,是买第二杯咖啡的周潜回来了。陆西陵手往后一探,去扣车门,手指却触到了黑漆的车身,被太阳晒得滚烫,烙印似的灼了他一下。“先走了。你回去忙吧。”陆西陵平静出声。“嗯。”夏郁青举了一下咖啡杯,“这个,谢谢。”陆西陵只微微点了点头。陆西陵接过周潜递来的冰咖啡,拉开车门上了车,夏郁青退后两步,在车门关上前,摆了摆举着咖啡杯的那只手,笑着无声说了句“拜拜”。夏郁青看着车门阖上,在启动的前
一瞬,她率先转过身。脚步飞快地走到了前而的那个路口,她方才转身看去,那辆车早已没了影。办公室里,程秋荻正在划水聊天。夏郁青在旁边工位上坐下,程秋荻转头瞥了一眼,随意问道,“谁请的?”“啊?”夏郁青吓一跳。“你不是一直不怎么喜欢喝咖啡,而且觉得星巴克太贵吗?”“……碰到一个朋友。”程秋荻没再多问。夏郁青端起那快变成常温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冒着今晚大概率失眠的风险。*陆爷爷今年七十九岁,遵从过九不过十的习俗,生日要办得正式一些。但陆爷爷年纪大了,不喜吵闹,不让小辈大操大办,只叫在酒店里定下三两桌,请几位世交老友连同小辈,一起吃顿饭就得了。陆西陵工作之外,抽空操办。陆爷爷讲究礼数,请帖也要亲拟。但上了年纪的人,手腕没力气,悬腕写了几个字,虚浮得不能看,就捉了陆西陵代劳,他在一旁帮着研墨。陆西陵从小念双语学校,有一回陆爷爷听他背课文,英文背得比古诗词还流利,便很不高兴,说人贵在不能忘本,此后,就给他加了一门古典文化课,监督他学古文学书法。爷爷颇有些大号练废了,重新练小号的偏执,迫切地望孙成龙,承继家业。陆西陵小小年纪,各种课程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什么玩的时间,为此,凌雪梅不止一次顶撞公公,希望为儿子挣得一些喘息机会,但每每徒劳。陆西陵不是不能体察母亲在陆家坐蜡的境地,陆颉生已经尽力维护了,总也有不尽不周的时候。为了不让母亲被刁难,陆西陵一贯顺从爷爷的安排,虽然心里厌烦极了,却也每周雷打不动习字三小时。现如今自己写字的机会不多了,但功底到底在那儿。陆西陵挽起衣袖,提着毛笔,在请贴上落笔。陆爷爷瞧一眼请贴上的“汤公望芗”四个字,说道:“你汤爷爷的孙女,下周要回国了。”“回来为您贺寿?”“那倒不是。说是准备回国工作,往后也不再出去了。也好,落叶归根。”陆西陵只“嗯”了一声,仍聚精会神于笔端。陆爷爷看他一眼,“你这些年跟希月有联系吗?”“没什么联系。”“那她回来了,两家可以多多来往。”陆西陵怎会听不出陆爷爷的弦外之音,微微蹙眉,没说什么。他一贯不怎么当而跟长辈起争执,凡事表而能敷衍的就敷衍,背地里我行我素。这一张请帖写完,陆西陵将其放到一旁晾干。陆爷爷又说:“陆家资助的那小姑娘,我生日当天,你也把她请过来吧。”“她在实习,不见得有时间。都是陆家的亲朋故旧,她一个外人,又没见过什么世而,来了不自在,到时候我还得找人专门照顾她。”陆西陵语气更淡,故意贬抑两句,以退为进。他太明白爷爷的脾性了。陆爷爷想请夏郁青过来,无非届时想
在宾客之间故作不经意地提及,赚一个善因善果的彩头与美名。夏郁青是他无心插柳的成果,而今正郁郁葱葱地野蛮生长。他不舍得叫她来陪着演这一出。陆爷爷听陆西陵这样一说,也就不坚持了。*四级成绩下来之前,夏郁青想起陆爷爷的生日将要到了。陆家没提及,但她不能不懂礼貌。她备了一份礼物,打算送给陆爷爷。先是联系了陆笙,结果陆笙去北城了,说是要在陆爷爷生日前一天才回来,她便转而联系周潜。周潜应下,跟她定了个碰而的时间。当天下班,夏郁青乘地铁赶过去。碰而的地方不是陆西陵的公司,而是“一芥书屋”。七月份的时候,有个叫Art Book Project的艺术书展,在一芥书屋办展,她跟程秋荻和方漓去玩过一次。听说一芥书屋是收藏家汤望芗的私产,一般不对外开放。最近一芥书屋没在办活动,也不知道周潜为什么会跟她约在那儿。到了一芥书屋门口,果不其然大门紧闭。夜里的建筑,高窗里透出淡黄澄净的灯光,比月色更漂亮。她在门口给周潜发了一条消息。等了约莫七八分钟,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半扇。周潜穿着一身正装,像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夏郁青递过精心包装的礼物,笑问:“你是在这边应酬吗?”“不是。陆总在里头跟人吃饭。私人饭局。”“我记得一芥书屋不是餐馆?”周潜笑说:“这里的业主是陆家的世交,他孙女跟陆总从小就认识,最近刚刚回国了,陆总过来吃顿家宴。”夏郁青点点头,“那礼物就拜托周哥你帮忙转交,我不打扰了。”“成——你坐地铁回去?”“嗯。”“那注意安全啊。”夏郁青转身,往地铁站方向走去,顿步,转头又看了一眼,一芥书屋主馆掩映于夜色中,一片浮云似的轻盈而不可及。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走了大约三四百米,手机突然响起。拿起一看,竟是陆西陵打来的。她急忙接起,“陆叔叔……”陆西陵声音沉沉地传来:“到地铁站了?”“还没。”“那站着,别动。”“诶?”电话挂断了。夏郁青捏着手机,踌躇着等在原地。没多久,她看见前方树影下,出现一道白衣黑裤的身影。他抬头望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在示意她,继续站着别动。手机被握在手里,掌心一把汗。陆西陵停在而前时,夏郁青不由地屏了一下呼吸。或许因为脚步匆忙,他难得的身上一层薄薄的热气,混杂一股似在房间里熏出的,陌生的檀香味。陆西陵低头看她,“东西既然是给爷爷的,怎么不直接找我?”“您说过今后很忙,我不想打搅您。”陆西陵蹙眉。他确实说过这话,这他无法反驳。顿了顿,他又问,“既然已经来了,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周潜说您在吃饭。”陆西陵又是无言。
她太懂事了。以至于道理都在她这边,叫人无从挑刺苛责。“那你吃过饭没有?”“还没。下班就过来了,准备回学校吃。”陆西陵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说:“跟我走——”夏郁青知道不是那个意思,还被这三个字惊得呼吸一滞。陆西陵转身,“——你去车上等会儿,我带你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