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是一阵乒乒乓乓,夹杂着男人的一连串濒死般的咳嗽,那男声虚弱道:“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拉不起吗?”
院墙外,徐千屿拿眼睛一瞅松柏,松柏就条件反射地蹲在了墙根,徐千屿撩起裙子便往墙上爬。
“……你一个妇道人家,深夜上山,又甩脱家丁独行,彻夜不归。你说你没做那等事情,可是别无旁证,我王家的清誉,可担不起你这般败坏。”
“谁说别无旁证?”忽而一句娇叱从头顶横出。
站在檐下的男人惊而抬头,叫徐千屿看清了他的面容:王端二十多岁,果然有一张温文隽秀的面孔,可以想象他年少时打马游街时的潇洒模样。只是病了月余,他骨瘦伶仃,长衣松垮,伴随着咳嗽,额角青筋如蜘蛛网一般忽显忽隐,眼眶也微微发红。
院里站满家丁,围着一个孤零零跪坐在地上的白影,正是王夫人。
家丁们见高高的院墙上爬上来人,纷纷一惊,忙要操持武器护院,王端却手一抬,将他们制止。
随后大家看清那墙头上趴着的是个打扮富丽的少女,她竟不以帷帽遮面,还着裙子爬坐在他人墙头,王端朝她看去,她也不羞不躲,直直瞪了回去:“那天晚上,你夫人没会旁人,是跟我在一块呢。”
“你是谁?”王端咳嗽两声,皱起眉,估摸怕丢人,压低声道,“这我家内务,关你何事。”
“我是水家的小姐。”
松柏在底下苦着脸欲言又止,拽了拽小姐的裙摆。
不是,我们不是蔡家的吗?
徐千屿反手拍他一下。他们看不着,院子里站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到这个地步,信口诌的蔡小姐便压不住人了。
众人听到徐千屿身份,面色都一变。
水家小姐在南陵是出了名的纨绔,有一个诨号叫“南陵菩萨”,她和那些富家子弟混迹一处,打马上街都不换骑装,除了不杀人放火,好像什么都干,出格事儿干多了,倒也觉得见怪不怪。又见这少女年纪小,倒也跋扈得可爱,家丁们便垂手而立,全当看个热闹。
“原来是水小姐。”水如山是南陵首富,生意广布,王端的语气客气了几分,“你……你坐在那里怕是不妥,若是想跟某说话,来人,把小姐请进来一叙。”
家丁打开大门的功夫,水小姐已从墙头一跃而下,随后十几个丫鬟鱼贯而入,整整齐齐涌到了她背后,看上去显得人多势众。
徐千屿歪头瞥了王夫人一眼,对方垂眼看着地面,面色平静,没有看她。
王端道:“怎么,你现在说吧。”
“你夫人不愿走,你便想把她关进柴房。”徐千屿张口便骂,“王长史,你是人吗你?”
这下不光是家丁骇然,连王夫人都忍不住抬头瞧了她一眼,只是那眼神有些莫测。
王端脸色变了,一阵猛咳,好容易缓过气来,抚着胸口虚弱道:“水小姐,谅你年纪小,我不同你一般见识。我们两家素无来往,我夫妻间事,没你一个外人置喙的道理。”
“你要是娶了别人,我自是外人。但你夫人是我的姊姊。”徐千屿哼道,“你敢凭空污我的姊姊清白,我当然要过来为她主持公道。”
“哦?”王端怔了,半晌,却看向王夫人,语气有些凉凉的,“你什么时候,还同水家小姐沾亲带故了。”
徐千屿见王夫人要张口,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道:“就那天晚上认的。”
“既如此……”王端看着王夫人,唇边现了一个浅浅的冷笑,“我们王家是容不下这尊大佛了。水小姐和月吟情谊如此深厚,怎么不干脆把你‘姊姊’接回水家去?”
徐千屿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毫不认错便算了,还敢当面挑衅她,眼睛都瞪大了,半晌,一抬下巴,冷道:“好啊。”
王端:“……”
沈溯微:“……”
他在王长史府布局良久,就差最后收线一步,谁能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一个丫头,这个节骨眼儿上要将他带走。
松柏从背后狂拽徐千屿的裙摆,这是什么烫手山芋,就敢往家里揽?
徐千屿任他暗示,纹丝不动,半晌,王端额角那青筋闪了又闪,也赌气一般笑出了声:“好啊。左右东西都装好了,那,走吧。”
然而,徐千屿却朝他伸手:“和离书拿来。”
徐千屿顿时感觉松柏快把她的裙子拽掉了,揪住裙头用力地往上提了提。
松柏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若是观娘知道,小姐莫名地跑到别人家去,把人家夫妻当场闹和离了,他还有命吗?何况和离书一出,王夫人可就回不来了,到时真成了送不走的菩萨。
王端立在檐下,半面阴影笼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神色有些难辨,他思忖了片刻,竟真的招手:“来人,把和离书拿来。”
和离书到了徐千屿手上。
她看了看,左下角签了王端的名字并盖印,但旁边空着,大约是留给王夫人的。这和离书竟是备好签好的,可见王端对这件事早有打算。徐千屿神色嫌恶,立刻替王夫人做了决定:什么狼心狗肺的脏东西,不要了。
她的男丫鬟们,哪个不比这个好?
因为不辨真假,她看完后把和离书递给了松柏。松柏哪里看得懂,绷着脸看了半天,装作确认的模样,高深地点了点头,又传给了旁边的丫鬟。丫鬟们大多不识字,一时为难,但又记得小姐的叮嘱,要给她撑着面子,只好学着松柏的模样,看一会儿,再点点头。
王长史和夫人的和离书被这么样公开传阅了一圈,传得王端脸都沉得能滴水了,才传回到了徐千屿手中。徐千屿将纸一折,揣进袖中,再不看王端一眼,走到王夫人面前,伸出手道:“走罢。”
见此状况,王端默默无语,转身回了屋内,又摆摆手,家丁纷纷让开。院子一瞬便空了下来,只剩下坐在地上的王夫人,和堆在旁边的旁边的属于王夫人的箱箧、包裹。水府的丫鬟陆续上前,将它们搬到车上。
沈溯微看着面前金丝袖衫中伸出的一只雪白的手掌,抬头。日光之下,这少女精心穿戴起来,面如至满之月,花树堆雪,额心点红,眼里带着些不耐烦,更见漠然骄气。
其实走与不走,对他不重要。走了,也能回来。
只是,昨日她捏造身份诓骗他,他没有戳穿,有意放了她一回。今日,为何又自揭身份,自投罗网呢?
徐千屿见那双干净而空寂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她,却仍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随后,王夫人垂睫,慢慢将手放在了千屿伸出的掌上,那双素白的手,忽而反握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千屿:姐姐!!
溯微:……(无语)
溯微:妹妹?
千屿:……
溯微:跑什么。(面无表情)(拉住裙带一把拽回来)(敢叫还不敢认了)
第19章 生辰(十四)
观娘听人回禀,当场就水服一丹清心丸。但既是小姐的座上宾,整个水家只好以礼款待。
王夫人暂被安排在小姐闺房旁边,有两名丫鬟照拂,每日送上精致餐点。
来时,沈溯微见家丁们端着许多盆栽往院落内布置,还有人架着梯在匾额上挂上彩饰,便道:“贵府近日有喜事?”
徐千屿随口道:“哦,是我要过生辰。”
沈溯微一怔:“十四岁了?”
“你怎么知道?”
沈溯微默了默,不答反问:“是哪一日?”
“后日,还是大后日来着。”
生辰每年都是那个样,已不新鲜了,徐千屿便也不太上心。而且,过了这个生辰,以后都要戴帷帽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沈溯微听罢,点了点头:“这两日小姐便好好在家待着吧。”
徐千屿蹙眉,觉得好奇怪。
她的院落有毒吗?只要踏进这个门槛儿,人人都成了观娘。
沈溯微在水家呆了半天,便被叫进小姐闺房。
屋内宽阔沁凉,徐千屿把他拉到案前,将一根笔蘸好墨塞进他手里:“签吧。”
案上平展展铺着那张和离书。
……他还不能签。
他不是王夫人。
徐千屿见王夫人不动,惊讶道:“你不会还舍不得他吧?”
王夫人开口:“到底夫妻一场……”
“可是他都那样对你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徐千屿对王夫人的优柔寡断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吗?他早不想要你了,他想换一个新老婆。”
一旁添香的小冬手一抖,顿时用力清起嗓子,小姐这话也太直白了,哪有往人伤口这般撒盐?
徐千屿忙住了口,慌乱地喝了一口茶。
她将王夫人带回府中,观娘已经委婉地教育过她。
观娘说,夫妻间事,有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便干涉。倘你强行介入其中,你觉得是帮她,人家却说不定反而恨上你。
“夫妻间事”可真是不可理喻。
眼下王夫人不愿签和离书,便算了罢。
只要她住在这里,每天劝一劝,总有一天能说动她签。
王夫人又被送了客。
从东厢房推开窗,便能看到小姐的院落。沈溯微久住仙门,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有烟火气的人间。
丫鬟们聚在小姐院中踢毽、玩瞎子摸象,笑如银铃。徐千屿坐在半晃不晃的秋千上,却不参与其中,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给她们当裁令。
他不由得静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抬眼,看向天穹。
四面屋檐裁出四四方方湛蓝的天,犹如一片凝住不动的水。
这院子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小了。
沈溯微白日被徐千屿拉去一通劝说,他静默听着,权当清修。晚上便走出厢房,在院墙上贴一张蝰符,待金色波纹荡开,从容穿墙而过,离开水府。
但这一日,他刚贴上蝰符,忽然听得身后道:“你要去哪?”
沈溯微五指一顿,符纸收回袖中,他扭过身,便见徐千屿站在院中,面色沉沉地仰看着他,满眼愠怒。
徐千屿是真的恼怒,她觉得这几日的口舌都白费了,王夫人白天假装唯唯诺诺,晚上偷偷要往家跑,怎么有这种扶不起的泥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你不会是舍不下你那位夫君,晚上还要去陪陪他吧?”
王夫人白裳飘动,半晌道:“……妾去办别的事情。”
徐千屿见她撒谎狡辩,更是不喜,冷笑道:“好啊,刚好我睡不着。你去干什么,带我一起去。”
可她心里一怒,王夫人身前那片墙壁“咔嚓”突然裂了缝,“扑簌簌”掉下许多粉末。徐千屿一惊,望他的神色便有些虚掩。
沈溯微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想来她身负灵根,天生能吸收灵气,却长到十四岁还未曾引气入体,不能将灵气转化提炼。前两日又泡进了灵水中,体内灵气暴涨,她的灵府却仍是出生时那一个小池,池满则水溢,溢出的灵力乱窜,难怪她躁得半夜睡不着,留意到外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