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曼儿真能干!”顾夫人羡慕地拍拍恒夫人的胳膊,夹一筷子雪菜黄鱼。
这道菜可是地道的江南菜。
盘中黄鱼个头匀称,显而易见经过静心挑选。黄鱼经过油炸后加入雪菜鸡汤炒焖,色泽鲜明
咬开黄鱼被炸得金黄的外皮里头便是雪白的蒜瓣肉,放进嘴里,几乎要融化在唇齿间。
里头的雪菜薄薄一片,有淡淡咸香。顾夫人别出心裁用雪菜裹上一碟子蒜瓣肉,美滋滋吃了起来。
恒夫人因着是商户的缘由坐在侧首一处角落里,可这并不妨碍周围夫人们纷纷打量她,还有人小声与她打听女儿的情形。
想到曼娘婚事有望,恒夫人心里就如面前那道桂花糖藕一般甜滋滋。
浦江本地产的小糯藕洗得干净,里头塞入白糯米加桂花糖煮熟,出锅时倒上一层今秋刚产的桂花蜜。
金黄的桂花蜜在糖藕上缓缓流动,里头褐黄色桂花朵朵分明,瞧着就有一股子雅致。
入口后更是又糯又软,藕丝在唇齿间相连,流出里头软糯的糯米,拉扯之间甜甜蜜蜜尽数流淌。
戏台上片段已完,又开始唱手影戏《王魁》,自然又有侍女上菜。这是曼娘提前便设计好的,每场戏选取的片段刚好够吃完这些菜,这当口厨房的压力也能小些,不至于火烧火燎得赶工。
这回是胡椒醋羊头和翡翠凤尾芹敲虾。
羊头肉卤料炖煮后与蘸料一同端了上来。
“啊呀呀。”贵妇们大惊失色,虽然朝堂自上而下喜吃羊肉,可这大咧咧端羊头上来却着实罕见。
“这道菜可是宫廷御厨里的名菜。”何老夫人笑话自己有些慌乱的媳妇,“且看我如何料理。”
她老人家都不用侍女帮助,自己拿起薄片小刀将羊头上的羊头肉片下来,熟练利落丝毫不像六旬老人。
有她带头,在座诸人也跟着吃了起来,这一吃就觉出了这道菜的好处。
羊头肉被片成薄片,用筷子夹起来迎着日光一看几乎是薄如蝉翼。
上头粉白的羊头肉、乳黄的羊筋,交织在一起,几乎是诱惑着人送进肚去。
蘸上配好的胡椒醋蘸料吃进嘴中便知羊头肉与一般的羊肉不同,吃起来更嫩更鲜,蘸料辛辣开胃,衬得羊头肉鲜美多汁,还有一丝丝微甜,非但没有任何膻味反而鲜美适口。
翡翠凤尾芹敲虾则是由虾肉敲开后过热水再过井水而后铺在淖好水的青芹上。
虾肉入口口感弹牙,这敲打河虾的手法使得虾肉本身的筋膜消散,却又保留了原来的弹牙。
而摊开的虾肉更易于入味,原本吃起来咸香入口。
原本怀着狐疑心理的吴夫人吃了一块又一块,几乎是盼望着下一道戏是什么了。
席间有不少跟她一样心思的夫人,频频抬头等着换戏。好在每场戏都只唱那最精彩的几段,很快便到了第三场戏《张协状元》的乔影戏,对应的菜式则是软兜鳝丝。
这道菜瞧着就色浓赤酱,鳝丝盛放在盘中油亮亮富有光泽。
吴夫人迫不及待开吃,入口后只觉鳝丝被浓油赤酱包裹,呈现出肥厚的口感,丰腴的肉质细嫩爽滑,汤汁则滋味十足,油而不腻。
夹一筷子放在米饭上细细品味起来,入口细滑。
鳝丝还带着一丝丝烫气,可吴夫人担心别人几筷子夹完,硬是呼呼气吃了下去又夹一筷。
或许是今天菜品摆盘精致,或许是因为这种混合戏文的方式新奇有趣,原本平日里赴宴时要么卯着劲趁机结交人要么端着怕弄花妆容的诸人,今儿个都吃得认认真真。
曼娘端着最后一道菜上上来。
这道菜唤做素蒸音声部,称得上是惊艳:
一个个彩盘里站着一位位面点捏成的仙女,或抚琴或弹古筝或吹笛,还有跳舞的,正中那位仙女捧着一大盘寿桃,做恭贺状,衣袂飘飘栩栩如生。
在座诸人无不啧啧称奇。
何夫人借机向婆母献礼:“连天上的仙女都来给母亲贺寿,当真可喜可贺。”
一时之间诸人道贺声不绝,何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何老夫人瞧着曼娘生得玉人儿一般心思又巧妙,当即生出几份欢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叠声问她年岁多大,学厨几年。
又指着胡椒醋羊头赞道:“这胡椒醋做得用心。”
曼娘忙上前笑道:“瞒不过您老人家去,这是用熟油炝炒过的胡椒配上醋汁,要比生醋香许多。我瞧着北边不少人用这法子,想必您也吃得惯。”
“果然是匠心独运。”何老夫人笑呵呵,“往日里瞧着戏文里人吃得热闹,谁知今个儿倒能吃上。”
一老一少聊得投缘,顾夫人悄悄冲恒夫人努努嘴:“寻常人家只在开场上菜时请办席的厨子上前讲两句菜式,哪里有这般抬举厨子的。可见你家曼娘着实入了何老夫人的眼。”
恒夫人虽然嘴上客气“你莫折了她草料”,心里却美滋滋的:何老夫人算是浦江社交场上最显贵的女眷,有了她老人家的认可曼娘今后的婚嫁也会顺遂许多。她已经盘算着怎么操办女儿婚礼了。
只不过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泛酸。
孙夫人咬牙切齿想:何老夫人的称赞、诸人眼中的惊艳之色、这么好的露面机缘,这些明明本是他们孙家计划中的!
谁能想到恒家能在大厨们集体缺席的前提下仍大获全胜?!
据孙家买通的恒府下人说这恒曼娘被爹娘宠得不谙世事,算得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怎么会做这一桌菜肴?
哼!定然是冒了名!出锅前搅几下汤勺在大厨指点下撒一把盐,这菜就算是她做的。孙夫人愤愤想。
再想到恒曼娘正值婚期,说不定早就计划好在寿筵上出出风头,好利于今后婚嫁。
孙夫人越想越对,当机立断对曼娘笑道:“不愧是老太太喜欢的人,这通身的伶俐劲儿真是讨人喜欢,单是那面人仙女也不知是如何捏出来的?”
座中有几位商贾夫人们神色古怪,这酒楼的菜式可是酒楼安身立命的法子,怎好明晃晃告诉别人?只不过见其他官眷们无甚察觉,于是便当自己多心了。
恒夫人提起了心:这可如何回答?断然拒绝的话孙夫人就会说自己是随口一问。反正她在何老夫人跟前一贯表现得“心直口快利落干脆”,老夫人也不会怪罪她,反而会觉得曼娘小家子气。
可老老实实讲出来做法又不免让人曼娘和恒家好欺负……
“这也简单,不过是将面粉和些糯米水调和而成比照着人模样捏成。”曼娘笑眯眯道。
看似什么都说了却又都什么都没说,恒夫人放下了心。
不等孙夫人回答,曼娘又笑道:“听闻孙家酒楼里菜式与我恒家如出一辙,不知适才孙夫人问我的这道菜可会列入孙家酒楼菜品?”
这一问让诸人想起坊间传言孙家酒楼原样照抄恒家酒楼菜式的传言,本来诸人都不当回事,如今听两人对话,难道此事是真的?
在场的诸位夫人们立刻眼睛一亮,联想到适才孙夫人上前问人家做菜法子的事,立即充满嫌恶:莫非孙家就是这般不要脸皮问走别家秘方的?
夫人们眉眼官司打得飞起,不动声色决定了以后要离孙夫人远点。
孙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叫人翻出不光彩的抄袭之事,脸上登时如开了染坊一般红一阵白一阵,偏偏寿筵还不散场,她顶着诸夫人们异样的目光如坐针毡。
一墙之隔的小楼二层,树木掩映,有个丰神俊秀的少年郎正站在临窗将整场闹剧都收入眼底,他神色飞扬,锐气十足,眉宇间有遮挡不住的锋芒。
屋内有人唤他:“三郎,该走了。”
“知道了。”少年不以为然应了声,漫不经心转身前瞥了曼娘一眼。
第四章 羊腿肉鲊
回府后就恒夫人就绘声绘色将寿筵上的场景描述给丈夫听,恒老爷满意地捋捋胡子:“虽则这一场寿筵是我在背后操持大半,可全权掌勺的却是曼娘,这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极其难得。”
“许多夫人明里暗里打听曼儿呢。”恒夫人最满意此事,“如此一来我们也好挑个好女婿。”
“夫人,外头都说大娘子去了酒楼把自家堂叔撵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恒夫人的陪房石婆子神色匆匆进了檀染堂,连脚步都没了往日的从容。
“怎么回事?”恒老爷正色道。
昨日曼娘接手要办何家的寿宴,恒老爷自然便将酒楼里诸事都交给了女儿,谁知道这中间竟然有这般端倪?
石婆子一五一十将当时曼娘是如何赶走恒鸿园的场景说了出来。
恒夫人急得要仰倒,恒老爷却听得津津有味,还砸吧下嘴:“没想到我家曼娘还有这手段,软硬兼施人证物证齐全,这可是难得的经商好苗子呢!”
“好甚?!传出不敬宗亲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好找婆家?”恒夫人嗔怪丈夫,又赶紧叮嘱石婆子,“赶紧叫大娘子过来一趟。”
不多时曼娘便来了檀染堂:“爹,娘,唤我何事?”她正沐浴完更衣,没想到丫鬟急着过来唤她。
恒夫人见女儿神色有些劳顿,心疼她今日一天在何家劳累,忙叫丫鬟们去端参茶,可仍没忘记教育女儿:“你这丫头!不是说只去做寿筵么?怎的连族叔都赶了出来?”
曼娘垂首,这一招先斩后奏是她早就谋划好的:先以办寿筵为名掌控酒楼而后将人赶出,父母那里再反对也迟了。
她想了想,恭恭敬敬道:“爹,娘,若我一开始就说自己要经营酒楼,你们会允吗?”
恒夫人第一个不答应:“好好的女孩儿家,倒去抛头露面经营什么酒楼!”
曼娘闻声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果然母亲到如今的想法还是希望女儿嫁个好夫婿,今后依靠夫婿便是。
见女儿一句话不答,恒夫人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和缓道:“曼儿,你若是醉心厨艺,今后在府里做做菜便是,议亲时也好与媒人夸耀。女人家再怎么要强还是要依靠夫婿。”
曼娘拿起一块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手心:“娘,若是那女婿靠不住呢?
怎么会靠不住呢?恒夫人愣了一愣,才道,“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有你爹好好把关,我们擦亮眼睛,又怎会寻个靠不住的人?”
曼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擦亮眼?怎么擦?擦得眼角皮都破了油皮都无用。”
“你这孩子可是听你堂姐妹出嫁后生活不顺生了什么想头?”恒夫人摇摇头,“我和你爹一定多方打听,挑个厚道可靠人品贵重的。”
曼娘摇摇头:“您可见过山间围猎?猎人在最终猎到猎物之前绝会将自己的意图隐藏起来。”
泥土抹脸、草衣遮形,几个时辰待在密林中,蚊虫叮咬视若无物。
曼娘看向窗外:“坏人一开始就大肆张扬又怎么猎到猎物?自然前期要百般遮掩,处处表现得厚道老实。”
可若等他得到猎物,自然是一箭毙命毫不手软。
恒夫人嘴唇阖阖,嗫喏道:“哪里就那许多那么坏的人,话本子常说……”
恒老爷倒对女儿的话有共鸣,忍不住插嘴:“倒真保不齐,有人的确天生心机深沉善于伪装。”他在外头是见过人情冷暖的,却被恒夫人瞪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曼娘见爹娘都有所动摇,恳切说道:“爹,娘,我明年就及笄了,就算真能在及笄时觅得佳婿,可爹娘今后年纪大了,他生了异心,我看不懂账本又不懂商铺经营,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外头置外室我当如何?
他背着我掏空恒家资财我当如何?
恒家的掌柜、管事皆是他的心腹;
府内外的下人仆从皆被他攥着生死契;
官府的老爷们都与他往来;
我一不能调遣仆从,二不能查验账本,就算状纸递上去也无人理会。
皆时我一个深宅女子,又有什么法子?”
她一声重似一声,声音中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心酸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