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涛冷哼道:“倒要看看,月江停这个残废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夫人晓得他最恨邪门歪道,这档口自然不好插嘴,只柔柔依在他身边,闭上眼,静静享受此刻安宁。
但郑云涛心中记挂着许多事,有江湖壮阔,也有豪情干云,不单只有她。
“今日来的那位柳姑娘,你查问过了?有何异样?”
“仔细查过,应该是位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步伐呼吸都与普通人无异,想来那《十三梦华》确是被南英盗走,藏在柳府。”
“一藏藏上十七年,不是说魔教中人最是长情,怎么她主子月如眉死了,她反倒苟活多年,还到贵人府邸当起了奶嬷嬷,真是可笑。”此时此刻,郑云涛的眼睛在一团浓墨似的黑暗当中显得格外清亮,他看着眼前,却又将心思放在天边,总让枕边人捉摸不透。
夫人无奈道:“南英根基不佳,想来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哼,我何曾将她放在眼里?”郑云涛全然想不起有南英这么一个人,或许是月如眉过于光彩夺目,再是美貌的人站到她身旁也要黯然失色,她鲜活、明亮,似一团火,又如一道光,照亮沉闷又古板的江湖。
不能再想。
他稳住思绪,嘱咐夫人,“那柳黛……不能掉以轻心。”
夫人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两人多年夫妻,只言片语已足够,许多事不必说明,自有默契。
郑云涛拍一拍夫人手背,终于能安心入睡。
潇湘馆。
其实照例,新到一处,柳黛是要去听一听墙角的,但她今日在前厅仔细观察过郑云涛,他声息稳健,步伐沉着,况且南英早与她说过八百遍郑云涛的厉害,现如今她入魂蛊已入眠,月江停的功力都还没完全吸收,自己身上的蚀骨之力也在慢慢冒头,虽得了《十三梦华》却还没能找个清静地方练功,如此烦恼缠身之际,她轻易不敢去惹郑云涛。
只是她又想到苏长青,想到他那半块玉,心里便慌得很,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然则她没料到,竟有人半夜翻墙来会她。
窗下一阵响动。
窗台翻出个人影,是郑彤夜深不睡,穿过两间院子来寻她。
“喂,阿黛,是我。”
除了她还有谁?
柳黛不耐烦地往床里面挪,给郑大小姐让出半张床的空余。
“阿黛阿黛……”暗地里扯柳黛的衣袖,像个黏糊糊的小猫。
柳黛深呼吸,克制住自己紧握的拳头,“有事?”
郑彤说:“没事。”
“没事你叫我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叫你啦?”
“…………”
柳黛觉着郑彤这丫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要不是眼下不方便出手,她早就把郑彤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阿黛…………”
“嗯?”她好困,眼皮子都睁不开的档口,她都想求求郑彤闭上嘴放她一马。
“你今天在望山楼,怎么突然就跑了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一贯是口没遮拦的,大师兄因着这个都罚过我好多回了,要是我真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千万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我生气呀。”
借着窗台透出的一丝月光,郑彤睁着眼巴巴地瞧着柳黛,可怜得很。
柳黛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身子弱,今日只是忽然头晕,与你并没什么关系。”
“真的吗?”
“嗯,真的。”
“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着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我身边从来没有你这样投缘的朋友,我……我喜欢你……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所以你千万不能讨厌我,那我……那我会难过死的……”
郑彤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柳黛迷迷糊糊只听见无数个喜欢和数不清的讨厌绕在一起,像被打断的毛线球,乱得人头晕目眩。
第二天一早柳黛便醒了,郑彤怕被郑夫人抓包,磨磨蹭蹭再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用早饭时才装模作样地陪郑夫人到落霞馆来,躲在郑夫人背后冲着柳黛挤眉弄眼。
柳黛只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她的容忍度比旁人都高。
而郑夫人这厢言语和善,气度温柔,作为女主人,里里外外都没得挑。她招呼柳黛落座,先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山中简陋,委屈柳姑娘了。”
柳黛照旧腼腆,摇一摇头,多余的话半个字都不肯说。
好在郑夫人并不介意,她一面摆盘布菜,一面轻声细语同柳黛说:“你尝一尝,都是我亲手做的,我家彤儿倒是喜欢得紧,就是不知合不合柳姑娘口味。”
郑彤将一盘花开模样,红绿蓝紫白五色糕点端到柳黛近前,“快吃快吃,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五色米糕,我娘做得可好吃了,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糕点了,我发誓!”
“瞧你这话说得,若人吃了,不好也得说好了。”郑夫人转过脸去看郑彤,满眼皆是宠溺。
郑彤扬起小脸,“本来就是!我句句属实,没有半个字作假。”
郑夫人亲自加一块糕点放到柳黛碗里,柔声道:“柳姑娘,这米糕是南边吃食,姑娘打小在京里长大,若吃不惯我叫厨房再换。”
柳黛垂下眼,望着白瓷碗里一片红色花瓣,只觉着可惜——
可惜南辛这许多年都不见长进,下毒也下得如此粗野不堪。
实在是……
有辱师门。
第28章 九华山28 仿佛是猎人好整以暇,等猎……
九华山 28
柳黛看着糕点, 夫人看着柳黛。
原本流动的画面仿佛暂停在这一刻。
清晨的风吹过窗台,吹得柳黛耳边一缕发拂过嘴角,带起微微的痒。
只有郑彤还活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 看眼前皆是温馨美好,晨光明媚、微风习习,一顿早餐吃得有滋有味, 自己开心的同时还不忘笑盈盈提醒柳黛,“快吃呀, 还怕我骗你不成?”
柳黛的恨,似一壶滚烫的水, 在心里沸了又沸,翻腾冲击, 让人忍无可忍。
她抬头看一眼一派天真的郑彤,忽而释然, 她终于想明白,郑彤此刻的天真浪漫、快乐无忧本不该存在, 这一切美好都由他人的血浇灌。
他们不配。
她越是迟疑,郑夫人的眼神越是沉静。
仿佛是猎人好整以暇,舒展姿态, 就等猎物愚笨鲁莽,自行上钩。
风停了。
柳黛莞尔而笑, 象牙筷夹起碗里这块五色米糕,全无犹豫地送进嘴里。
郑彤咬着筷子痴痴发笑,“果然美人就是美人, 吃东西也比一般人好看。”
郑夫人似乎长舒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郑彤的脑袋,慈爱地说道:“你这傻孩子, 打哪儿学着这样油嘴滑舌,不像个姑娘家。”
“我才不要像姑娘家。”郑彤抿一口茶,理所当然地说,“姑娘家行走江湖太吃亏,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爹也不会那般偏心大师兄,事事处处都觉着我不如他。”
“你……我与你爹可从没有偏过心,要说偏心也都是偏心你,你这小丫头,全不知好歹。”
“若自己不被身心束缚,即便是女儿家也照样能成一番大事。”
郑彤不敢相信,这样硬气的话是从怯弱娇柔的柳黛口中说出,她抬眼看过去,瞧见柳黛慢慢放下筷子,眼睑低垂,饮茶漱口,高傲得仿佛头戴皇冠。
郑彤有感而发,“阿黛,你这样好像只大孔雀。”
“…………”柳黛端着茶杯的手一滞。
“我是说……美得很……美得很…………”
郑彤暗地里吐舌头,晓得柳黛生气都生得不动声色,怕自己“大孔雀”的比喻没说到位,惹她羞恼。
柳黛却在想南辛,也不知是郑夫人时别离江湖太久,多年不见血腥,因此下不去重手,还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要谨慎为之,居然没敢给柳黛下重药。
五色米糕里不过是些软神散,服过之后终日昏聩,行动无力,一天大半时间都要窝在床上度过。
倘若服得日头长了,也是要催命的。
但柳黛只管躺在床上装病,不问世事,也乐得清静。
为这事儿苦恼最多的不是她,而是郑彤。
郑彤一日要来三趟,回回都在门口徘徊,柳黛听见她在廊下不耐烦地跺脚,“怎么又在睡?到底什么时候醒呀?我看她也就吃饭的时候起床活动活动,这样可不行,人都要躺坏的。”
偶有一两次硬闯进来,撞见柳黛苍白的脸色和微弱的呼吸,却又不忍心大声说话,更不要说强行将她拖出去“活动”。
当下草长莺飞,夏日晶莹,正是出门玩耍的好时光,而她好不容易等来的手帕交却一连三日不肯出门,大夫也瞧不出门道来,只推说柳黛身子弱,连日奔波更要多休息。
郑彤心下沮丧,脸上也不见笑容,去望山楼探望苏长青时忍不住与陈怀安抱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上山就病了,我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来是哪没照顾妥当。”
陈怀安端着药碗递给床上的苏长青,随口说道:“这一路颠簸流离的,也没看柳姑娘咳嗽一下,我看她身子强健得很,说不定在大户人家从小吃的好,其实比牛还壮!”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郑彤立刻要迎头顶上,与他吵上一番,但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郑彤出声。他疑惑地回过头,发现郑彤趴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双眼失焦,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愣出神。
“喂——你傻啦?”陈怀安凑近了在郑彤眼前晃荡。
郑彤的眼睛突然聚焦,回魂一般惊醒,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向外逃窜。
留下陈怀安站在桌边满心无奈,“这丫头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苏长青已经喝过药,这会儿已经能下床走一走,他把门推得更敞开些,望着台阶之下追风快跑的郑彤,“你也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柳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我?”
“那我去。”苏长青这就要顶着一张蜡纸般的脸出门,他现如今是纸做的人,风一吹就要散架。陈怀安赶紧将他拦下,忙不迭往外走,“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他大师兄如今身骄肉贵,也懂得拿乔要挟人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怀安推测,这多半是跟柳姑娘学的。
陈怀安追着郑彤赶到落霞馆,正巧是日落时分,落霞馆上落霞纷飞,一片翠绿撑起一汪红川,是极致的耀眼与绚丽。
但就是如此极致的光亮也遮盖不住美人绝色,惊鸿一现。
目光越过一扇窗,他望见郑彤与柳黛同坐窗下,郑彤正夹着菜往柳黛碗里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