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青面色凝重,恳切问:“当真要去?”
柳黛不曾停顿,想也不想就答:“当真要去。”
他无奈,在这世间二十年,他从未遇到过柳黛一般的姑娘,她自傲、顽劣且固执,一时似水柔婉,一时如火炽烈,他看不清她,然则越是看不清,便越想靠近,是饮过毒,中过蛊,才会如此痴迷,如此执着。
苏长青道:“我与你同去。”
柳黛略想了想,并未拒绝,转而把手伸出窗外,从窗户底下捞出一只绣球大的布袋,里头装这个鼓囊囊的球状物件,原来她昨夜就把这玩意悬挂在窗下,吹足一夜凉风。
此行慎重,一路上两人几乎未曾交谈,踏着残漏的夜色,柳黛登上城外孤山顶。
说是孤山,其实不过是一座略高一些的土包山,含着沙土的风吹过千万遍,孤山顶上寂寞孤苦,寸草不生,一眼就能望到头。
孤山顶上,风沙深处,虬髯客带着他的九锁连环刀已经等候多时。
天边泛着鱼肚白,沙海尽头透着一线晨光。
柳黛飞身跃上孤山顶,苏长青远远在山下那座快要被风吹散的茶棚等她。
那虬髯客,或是说雁无双,满身酒气,是红蝎子从酒坛子堆里将他扒出来,连扇四个耳刮子才把他打醒,一睁眼便守在这孤山之上,抱着他唯一的朋友——他的九锁连环刀静静地等。
饮酒多年,他的脑子已经不大好使,想不到深处,只能直来直往,有人要挟,他便上钩,见了面打就是了,没甚可怕。
却没想到来人是一纤弱少年,看起来她腰后那把长刀,比她还沉三分。
雁无双咧嘴笑,“又见面了。”
柳黛负手而立,也与他笑道:“不错,又见面了。”
雁无双握着刀在手腕上转上两圈,带出呼呼风破刃的声音,“想找我练两招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雁惊风呢?我要见人。”
柳黛把藏在身后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扔,布袋没扎口,里头滚出一颗人头。
雁无双大惊失色,大悲震心,“风儿!”
是雁惊风的人头。
在窗外挂了一夜,现下血已经流干了,半点腥味不剩,是一颗干干净净俊俏头颅。
第77章 雁楼77 “我就是想杀他,你管得着么……
雁楼 77
老虎失子, 长啸悲鸣。
孤山顶上,茶棚之外,一粒粒黄沙之中飘荡着雁无双的剜心刮骨之痛。
风吹得愈发猛烈, 红蝎子不知何时赶到,与苏长青一道站在空荡荡茶棚底下,仰望孤山顶一站一跪, 生死对决的两个人。
红蝎子转过脸来,或许是一夜未眠, 她脸上浓艳的妆已经变得斑驳而模糊,露出白色粉末下面粗糙老去的皮肤, 她看着苏长青,狭长上挑的眼睛里装着愤怒与无奈, “你们中原来的,现如今都这般不讲规矩?”
苏长青却在看孤山顶上已经握紧长刀, 蓄势待发的柳黛,自始至终, 他紧盯她一举一动,似老兽护崽,容不得她再有闪失。
苏长青说:“有因才有果, 不讲规矩……就不讲规矩了……”
红蝎子被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噎得捏紧了拳头,然则她身无利器, 便只能暗自恼恨,不若台上那位,长刀在手, 如鹰一般锋刃毕现。
风沙犹如刀刃一般来回割着裸露的皮肤。
柳黛望着眼前痛不欲生的雁无双,淡淡道:“十八年前,你在关外欠下的人命债, 到时候还了。”
雁无双原本紧抱雁惊风的头颅,哭得神志不清,听到这话才抬起脑袋来,仔细将柳黛打量一遍,犹疑道:“你是何人?”
柳黛面若沉镜,自上而下望着他,亦如悲悯一般,“季悟清,是我父亲。”
“季兄弟尚有后人在?”
“不错,没能斩草除根,你们几个……犯了大错。”
“大错早已铸成,不在此处。”雁无双那双被酒气熏得浑浊的眼睛总算有了一分清明,他双手抱在胸前,跪坐在地,带着十八年后的沧桑与悲苦说道,“倘若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父亲,你可相信?”
柳黛冷哼一声,“未表决心,你们一人一刀,不落一人。雁伯伯今日这话从何说起?”
锥心之痛再度袭上心头,雁无双咬牙忍住,侧头去看不远处,滚滚黄沙中一抹熟悉的殷红,待他缓过气,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仿佛在天与地之间恸哭一场,“他本不必死,是他……”
“是他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不愿与你们狼狈为奸,不愿与你们一道为利叛国!”
“这不是叛国!”雁无双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是皇上!是皇上要他的命!不是我,也不是云涛!是天命难违!”
气急攻心,猛地一股热气涌上喉头,他口吐鲜血,咳嗽不止,仿佛已经被雁惊风的死带去半条命。
柳黛道:“天底下,不止那一个皇帝。”
雁无双道:“可另一个,已经是强弩之末。”
“所以,出关救驾,从头至尾就是个骗局。”
“不,我本以赴死之心出关,谁能猜得到……”他艰难地站起身,仰天大笑,“我等屠狗辈,怎敌得过京城那位,天子之尊,算无遗策,不光我们抵不过,季兄弟出身将门,不也一样死于禁宫之内,翻云覆雨手?你今日杀了我,杀我儿,明日还能杀到金銮殿不成?”
“你猜的不错。”柳黛上前一步,弓步下压,横刀在前,整个人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身体每一寸都蓄满了力量,“所以现在,先杀你。”
风紧。
雁无双背后的九锁连环刀微微一动,连环撞在刀背上,一阵轻响。
就这一瞬而已,柳黛的刀已闻风而出,流星一般撞向雁无双。
雁无双左手抱住雁惊风头颅,右手抽刀动作便比平日慢上两分。
可偏偏就这两分的功夫,柳黛的刀已经撞了上来,将他那刀背死死压在胸前,几乎要用刀背将他劈开两半,而他刀未来得及紧握,因此虎口被这震开一道裂口,血一缕缕往下落,很快被狂风带走。
一守一攻,只在瞬息之间。
柳黛攻势凌厉,雁无双艰难招架。
初看之下胜负可见。
不远处,红蝎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右手捂住胸口,虽心系雁无双,却也忍不住感叹道:“好快的刀,我在雁门城守了三十年,南来北往的刀客不知看了多少,却从没见过这样快,这样厉的刀。”
苏长青闻言,心中不由得生出满溢的骄傲来,仿佛瞧见自家地里的苗,长得比别人家快,更比别人家高,然而他的骄傲还未保持半刻,便又被红蝎子接下来一句话打得满腹愁苦。
因他又听见,“可她才多大年纪?十六?十八?绝不到二十!这样小的年岁,就练成了如此快的刀,连雁无双都不是对手,她究竟是什么来头?莫不是个怪物?”
“她不是怪物。”苏长青难得开口,他面容肃穆,神色沉凝,正儿八经转过头看着红蝎子说道,“她不过是比旁人多吃一些苦罢了。”
不,是多吃许多苦,尝尽人间泪罢了。
他的心莫名揪痛,原本一颗石头做的心,现如今一旦牵扯到她,竟然能将酸甜苦辣都尝遍。
铛啷一声。
孤山顶上十招已过,柳黛越攻越猛,根本不给雁无双喘息的机会,他越是守得严密,她越要攻得迅捷。
一刀接一刀,她与雁无双战起来根本不讲花招,就是趁他左半边身体都被雁惊风的头颅牵制住,闪躲不及,玩不出花来,她不断重复着凌空一刀的招式,既简单又刚猛,逼得雁无双一退再退,右手虎口几乎要被她的刀势震得一路撕到手腕上。
雁无双强忍剧痛,身心俱伤,接了她十余招一模一样的招式之后,当下便下意识地重复上一回的防守,却不想柳黛这一回没把刀落在他右侧,一顿猛烈犀利的攻势之后,她忽然间以脚尖为轴,一个灵巧的旋身,长刀轻轻巧巧划过雁无双左臂,却在无声之中藏着劈山之力,将他左手手臂齐肩斩断。
空中一声嘶吼,是雁无双疼得撕心裂肺,也是一代刀客轰然倒地。
一段手臂落在黄沙当中,随之落地的还有雁惊风那苍白俊俏的头颅。
雁无双斜躺在孤山顶上,鲜血在他身下四散开来,铺满了黄沙地。
柳黛的刀就比在他鼻尖,刀上的血顺着刀刃的弧度,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她睨着他,一双杏眼变作一双寒潭,冰冷无波,“你的九锁连环刀也曾穿过季悟清的身子,如今我杀了你,你可有话说?”
雁无双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仰头看着她,“你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你为何要杀我儿惊风?十八年前他尚在襁褓,他……啊啊啊啊啊……”
雁无双突然大叫,叫得人头皮发麻,脚下发虚。全因柳黛一脚踩上他那滋滋冒血的伤口,还要着力往下碾。
她踏着雁无双左肩,压下身子,欣赏他在痛苦之中挣扎的模样,冷冷道:“是呀,那年他尚在襁褓,而我……尚在腹中,你们又何曾对我留情?再说了……”
她收回左脚,刀尖贴着雁无双的心口,慢慢往下压,一寸一寸剖开他扑通扑通跳跃的心脏。
而她静静看着雁无双的眼珠子猛地膨胀再缓缓熄灭,勾了勾嘴角说:“我就是想杀他,你管得着么?”
她杀人时眼底有光,心中有血,她透过漫天飞舞的黄沙眺望茶棚下长身玉立的苏长青。
他也看着她。
柳黛一点一滴在变,而他隐隐察觉。
第78章 南疆之主01 然而她不过杀人罢了,有……
南疆之主 01
朝日之初, 仿若人之初始,生命之启蒙,纯粹热烈, 节节上升。
橙红色的光将远方山峦沙坡染成别样的红,是再壮烈的字与词都写不出的美。
柳黛收起刀,缓步落下孤山顶。
她背后是血色朝阳, 身前是漫漫黄沙,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踩着天的孤清,地的沉湎, 背负着不可诉说的往事,一人一刀, 踽踽独行。
一个晃神,柳黛已经走到苏长青面前。
红蝎子似从梦中惊醒, 双手攥住襟口,快步往孤山顶上冲去。
茶棚下便只剩下柳黛与苏长青。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柳黛一身凌厉的杀气此刻已散去大半,她往右歪了歪脑袋,好奇地问:“长青, 你发什么愣呢?”
苏长青眉头深锁,眼中愁云不散, 他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以一段平静的口吻说:“雁惊风,你本可以不杀他, 当年的事与他无关,你叫雁无双偿命便罢了,但雁惊风……他不该死。”
“他不该死?”柳黛仿佛未能听懂他的话, 用一种极为夸张的语调重复他的话。
“是,雁惊风不该死。”苏长青笃定道。
柳黛眉心一收,凝神敛容,她上前一步,与苏长青贴得更近,让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陡然而起的愤怒和杀意。
她眼底凉薄,淡淡道:“我想杀他,他就该死。管他无不无辜?”
“阿黛!”他近乎低吼,忽而一把抓住她手臂。难以想象,如此纤弱细瘦的手,会一次又一次举起杀人的屠刀,“你怎可如此?习武之人最忌滥杀,人命何其重要,怎可如此轻言杀字?”
“重要,当然重要。”她浅浅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她再近一步,踮起脚,靠在苏长青耳边,低声说,“杀人,让我觉得快活……能让我快活的人不多,雁惊风自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