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你无事就好。”竹娘忙摆摆手。
那倒霉郎君这才看见竹娘,她额头密密细细全是汗珠,额发也被汗水识得一绺一绺,眼中尽是关切,倒霉郎君的脸刷的红了,期期艾艾道:“在下荆州宋亮,见过诸位。”
什么?
保州知州宋亮?竹娘的前世夫君?
就是那个守城不成,最后害得竹娘全大义的宋亮?
月奴依稀记得那宋亮就是荆州人士,没想到冥冥之中居然与他相遇在卢家女学。
难道两人真有一份命定的姻缘?
不可!
这辈子她绝不会让竹娘嫁给宋亮,重蹈悲惨死去的结局!
月奴忙闪身上前将竹娘拉在身后:“在下明家三娘子,是击鞠队的领头,出了事我自然负责到底,你的医药费让小厮给垂花门那边守着的卢家奴仆即可,他们自会寻我结账。”
嗯?跟过来的赵祐眉毛轻挑。什么叫负责到底?
他挑剔的审视了倒霉宋亮的全身:青衣直裰,文弱书生,苍白孱弱,莫非明三娘子改弦易张又喜欢这样的郎君?
宋亮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早被一男一女打量评价了一遭,又被两人轮番吐槽嫌弃了一遭。他眼里此刻只有那个团团脸柳叶眉的喜气小娘子,可惜她被严严实实藏在明三娘子后面。
见竹娘还想出去道歉,月奴急急匆匆就拱了拱手:“马球还在场上,既你无事便好,我们还有比赛先行告退。”说罢,就拽着竹娘忙往外去了。
赵祐:嗯,不错,还知道避嫌。
又思忖一番:宋亮有什么好?倒叫明三娘子这般刮目相看?
这问题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了答案。
很快就是卢氏学堂的月度大考。
男学这边的评定先出来:宋亮名列榜首,赵祐屈居第二。
苏颂笑的幸灾乐祸,似是找到了什么奇怪的盲点:“哈哈哈哈!有朝一日你将是殿试的唯一主考官,有权利点状元的!卢家知道他们将主考官评为第二么?哈哈哈有趣有趣,我要写进我编纂的方志里,做一则有趣的野史流传后世!”
赵祐翻了个白眼,没理苏颂,一脸的沉重。自己真不如那个宋亮?
虽然他极其厌烦明家三娘子那种趋炎附势削尖了脑袋想往自己身边凑的行径,可是有朝一日这三娘子“趋”和“附”的对象换了个人,他心里就有酸酸涩涩的气泡不断冒上来。
苏颂笑过后才察觉赵祐不对,试探着安慰他:“哎,难不成你还要读个状元出来?何必跟他们一起比较呢。”
赵祐摇摇头,一句话没说。
女学堂里月奴嘴里叼半块广寒糕,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冲进学堂里:“快快快!昨日的制文借我抄下!”
卢娇娇早早就来了学里,正摊开书本温书,闻言无奈一笑,将制文递与她。
这几个月卢氏女学的夫子们为了考察学生们背诵的情况,特意设计了一套“制文”的考卷,里面摘抄了一些六书上的章节,中间要紧的部分则空着,若不是对文章乱熟于心,则无法填对那空着的部分。
因而近日里每日清晨授课前学堂里都一片兵荒马乱,有的急急忙忙翻书做着垂死挣扎,有的与玩的好的邻座你一句我一句对着答案,有的则像月奴一样急冲冲借了排名靠前的同窗抄。
陈尚柔闻言不满的瞟了明月奴一眼,她昨夜里可是将家中几个识文断字的婢女和庶女都招呼上彻夜翻书,才有了今天满满当当的制文。单等着今日夫子点评时还惊艳四座!哼!那明月奴居然只知道摘抄卢娇娇的!那叫她如何看明月奴出丑!!!
她心里将明月奴恨了又恨,不断祈愿着夫子赶紧进来开讲。果然如她所愿,夫子今日里进屋的早:“都回各自位子,准备开讲昨日的制文。”
还没来得及做(抄)完的小娘子们发出痛苦的哀嚎,却被林夫子环视一眼,各个都噤声不语。
月奴瞧了瞧自己的卷面,也就抄了两道空,拢共有十个空呢,她失望的叹了口气,将毛笔尖在墨水里蘸了蘸,单等着一会林夫子开讲的时候她好装作查缺补漏,将后面的都填完。
见四下安静下来,林夫子就开始讲第一题:“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下头空着的地方应当填: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我写!
我写!
我疯狂写!
“咕咕——”肚子发出饥饿的叫声,月奴瞟了一眼林夫子,嗯,她在窗边那列正讲解的津津有味,月奴于是将左手悄悄伸进桌肚,掐一角广寒糕,再装作打哈欠,用手遮掩嘴巴,迅速送进嘴里。
成功!
月奴心里正美,忽然听得林夫子说:“这段的意思就由明月奴来与大家讲授。”
什么?
!!!
月奴只好慢慢的坐起来,又慢慢的将手中的卷子展开来,动作慢得彷佛已经白发蹒跚的老人,她利用这段争取出来的时间将嘴里广寒糕迅速咀嚼完咽下去。
“咕咚”,月奴这才放心开讲:“这一段呢,是孟子劝说滕文公不要害怕。并且拿周太王居邠地时狄人侵犯邠地周人被逼迁到岐山之下去居住来举例。所谓君子创业,后继如何要看天命,周人四处颠沛流离,却最终建立了周朝,滕文公如果施行任政,自然有子孙后代可以继承,像周人一样发扬光大。”
说到这里月奴又忍不住犯了胡言乱语的毛病:“其实孟子的话也便只能听听罢,周朝崛起,天时地利人和:得关陇者得天下,周朝先祖跑去岐山,岐山不但有好吃的,还有万亩良田,地里产铜产铁。西边的戎族又能给他们供应大量的马匹,周朝先祖们想反已经很久了,婚嫁的太姜、太任、太姒‘三太’①。皆为周边贵族女子,携带有娘家支持,这是施行仁政能比的了的?我看这周朝,恰如如今的西夏,既有贺兰山下广袤平原种水稻,又有西边回鹘贡献良马,狼子野心!”
“咳咳”涉及朝政,林夫子忙咳嗽起来,她一瞄明月奴的卷子。?
怎的后面都是一片空白?
月奴得意洋洋讲完第一题,本舒了一口气,想坐下来继续赶作业,谁知道林夫子冷冷说:“后面的便都由你讲吧。”
月奴:!!!姐妹救我!
竹娘:!!!忙小心往左边挪挪胳膊,好叫右边的月奴瞧见自己所填的制文。
卢娇娇:!!!她将自己桌面上摊着的卷子小心往右边挪一挪,好叫后面的月奴看见。
谁知道林夫子说:“月奴就来堂前讲。”
卢娇娇:!!!救不了救不了。
竹娘:!!!自求多福。
杜尚柔一脸的高兴藏也藏不住。哼!看你怎么出丑!
月奴吸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课堂前面,举着空白的卷子一道道讲了下去,只不过语速越来越慢:“第二题:出自《公羊传疏》……”
她虽然语气稍缓,可是将其中缺失部分娓娓道来、毫不遗漏,让在下面攥了一把汗的娇娇和竹娘松了一口气,直到最后讲完:“最后一题:出自《尚书》……”
“好了,回位子上去吧。”林夫子努力克制着自己又欣赏又生气的情绪,一时之间语气变得平淡,听不出喜怒来,“下回将制文填了才成,不然照旧打板子。”
月奴不好意思的道:“是,夫子。”
这时候院子里头叮叮当当的钟声响起来,是课程结束的声音,林夫子收拾讲义出去,月奴重重坐下,擦一把额头的汗:“累!”
周围的小娘子“哗”的都围了过来,“什么?你没填制文还讲的那么好?”、我看看我看看!你居然没有填卷子!”
月奴笑眯眯任由她们抢卷子,自己却叹了口气:“唉,回头我还得自己再填一遍!”
听在蜂拥过来的陈尚柔耳朵里格外刺耳。哼!装什么装!
娇娇就抓住月奴苦口婆心的规劝:“制文还是要填的,再说昨日里又没有击鞠赛,你去了何处?怎的连填卷子的时间都没有。”
月奴神秘一笑,直把周围一圈人的胃口都勾起来后才说:“我昨儿个加入了信国社!”
!!!小娘子们此刻的震惊不亚于适才听见月奴只字未提拿着空卷子讲的头头是道时!
就有小娘子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那个极其难进的信国社?全汴京只有三十位成员的信国社!!!入社要经历复杂考核的信国社!!!”
月奴笑眯眯点点头:“正是,昨夜我是入社最后一关的考核,足足在夜里的禹王台待了两个时辰,困死了!”
什么?!禹王台可是鼎鼎有名的乱葬岗啊!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①:太姜、太任、太姒,周朝三位贤良的皇后,被合称“三太,”一个冷知识,这是将妻子称作太太的原因。
第49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戌时,汴京京郊的禹王台。
守墓人打过更便回屋去睡了,墓地里黑漆漆一片,月奴抱着膝盖蜷缩在向阳处一株青松下面,触目所及密密麻麻的墓碑和圆圆的小坟头。即使是重生过一回的人,骤然在这墓地里也让她心惊胆战,她认真琢磨:是点了火堆叫自己成为明晃晃的靶子好呢?还是点了据说能驱鬼辟邪的火堆好呢?
思来想去,月奴决定还是燃起火堆,毕竟夜里渐渐露重,打湿了衣裳可要着凉伤风的,她可不想明天打着喷嚏去学里。
早就备好的一堆干柴被火折子一烧,便哔哔啵啵燃烧了起来,月奴瞧着那火光,无聊的打了个哈欠,眼皮不由得耷拉下来……
咦?这是要过端阳节了么?月奴隐隐约约记得如今才刚过九月九重阳节,怎的又到端阳了?她迷迷糊糊看着周围。
富丽堂皇的正堂挂满红纱□□子,围廊里大红灯笼往前延展,一对对婢女或举着菖蒲艾草往屋檐下插,或摆放着通草雕刻的天师驭虎,或提一马头竹篮的石榴花笑吟吟换去昨天的摆花。
整座庭院里□□的纱帐,火红的石榴花,笑吟吟的侍女,格外的喜气洋洋。
我这是在哪里?月奴看那庭院觉得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来是何处。
前院走来一位步伐健硕的管事娘子,殷勤往堂后坐在炕席上的一位妇人问:“大娘子,可要将红灯笼换成白的?”
月奴眼眶蓦地一酸,她知道这是哪里了,这是秦国公府!如果她没猜错,那坐在窗边脸被阴影遮住大半的便是她前世的君姑了。
她从嫁入秦国公府上,对着这位君姑的时候可比对着夫君杜轻臣的时候要多得多,是以格外熟悉她的音容笑貌。
“为着一个粗鄙丫头?!”那夫人说话,果然是秦国公夫人!
秦国公夫人年轻时操劳秦国公府上日益亏空的账目,早已白发丛生,皱纹纵横交错,明明只有五十岁的人却已经老态必现,即使是月奴嫁过来让她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没改掉她死气沉沉的眼神。
此刻那对眼睛正圆瞪,流露出鄙夷:“哼!她也配!晦气!”
管事婆子忙低头哈腰的赔礼:“是小的思虑不周。外头五色染的菖蒲可要悬挂在新房?”她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此刻赶紧转移话题。
果然秦国公夫人的脸色稍霁:“新房么,总得我去瞧瞧。”说着便起身往外走,那管事婆子忙上前殷勤搀扶左右。
明三娘子的魂魄飘在空中,丫鬟们伸手往高处插艾草时露出手腕系着的百索彩线、庭院里栀子、棠棣香木散发出宜人的香气。她呆呆飘在空中,似乎又回到那几乎被她抛之脑后的记忆。
她似乎又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走啊走,直到到一处庭院,那熟悉的景色才让她住了脚。
“轻臣哥哥……”却是明月姝,她此刻正亲亲热热依偎在一个男子身边,拿帕子捂着一侧脸颊,似乎是在拭泪,“没想到发生了意外,让姐姐……可惜她才多大……”
可她的眼睛丝毫没有哀戚,反而藏不住的欣喜。
杜轻臣回应她:“你是个善心的,总还顾念着同胞之情,只不过以后不许再提起她了,没得晦气!”
明月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月奴瞧在眼里嗤笑一声:哼!能谋害发妻的男子,心有多毒?你还以为捡到宝了?且看他哪天如何对付你!
明月姝复又依偎在杜轻臣身边畅想未来:“刚才我肚子又动了一下,我们的孩儿……”,她双手抚摸肚子,眼中无限柔情蜜意。
月奴脑海里“轰”的一声。
原来他们已经……有孩儿了吗?
她像是被一张白色大网缠绕,纠纠缠缠,看不清来路,也识不明归处,窒息、迷惑、愤恨,让她喘不过气来……
就要被情绪缠绕时,忽然她的左肩传来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