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谭盛礼让谭生隐进屋,专程问他对亲事的想法,谭生隐脸热,“我爹托辰清叔问的?”
“你长年累月不在身边,他们关心你罢了。”谭盛礼不藏着捂着,直截了当地说,“你有什么想法和你爹娘直说,老人家爱胡思乱想,你不说,他们便怀疑你是不是不满意,又或者有喜欢的姑娘了,又或者有别的隐情拖着不想说亲...”
谭生隐叹气,“辰清叔,不是我不说,是我压根说不出来。”他日日跟着谭振兴他们读书,以会试为目标,根本没心思想其他事,因为谭振学比他们年长,他以为怎么也会等到谭振学成亲后再轮到自己,从来没想到,谭辰风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哪儿说得上来。
他把实情和谭盛礼说,“真要说亲我也想等我高中后再说,他贸贸然问我,我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那几日应酬多,他的语气或表情让谭辰风有所误解,谭生隐道,“我找我爹说说罢。”
谭盛礼想想,“我去说罢。”
谭生隐几岁就入私塾读书,后来跟着谭盛礼,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从未想过儿女情长的事,谭盛礼和谭辰风解释清楚,谭辰风松了口气,“那便算了罢,他满心系在科举上,我做爹的怎好拖他后腿,辰清堂弟,我能否拜托你件事。”
这么去了绵州,再去京城,许是几年后才能回来了,谭辰风道,“他日若有生隐心仪的姑娘,还望你做叔的为他做主。”他把谭生隐的亲事交给谭盛礼了。
谭盛礼点头应下。
村里还有农事,翌日谭辰风和谭生津就走了,依依惜别时,谭生隐站在城门口等远行的马车消失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我爹都有白头发了,还有我大哥,多亏他我才有今天。”父母在不远游,这两年,他能跟在谭盛礼身边读书,多亏兄嫂帮他侍奉父母,兄弟友恭,家和万事兴,原来起源于此。
闻言,谭振业歪头看向谭盛礼,许是这两年操劳,谭盛礼眼角起了褶子,不细看看不出来,但笑起来时掩饰不住了,算算年纪,他的父亲也老了,他低眉沉吟,宽慰他,“无事,等你高中就好了。”
谭振业是今年案首,但因谭盛礼他们在,学政大人也给两人下了帖子,顺便提前告诉那些秀才,若想请谭盛礼看文章诗词的记得带上,除此,还让谭盛礼和秀才们说说乡试的情况,因谭家出了四个举人,学政大人重拾教书信心,鼓励众秀才两年后都去绵州下场乡试,为舒乐府锦上添花。
在绵州众郡,巴西郡最为读书人瞧不起,认为巴西郡偏僻落后,穷山恶水养不出杰出的人才,殊不知巴西郡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养出的人博爱无疆,上至知府大人,下至地痞无赖,都为其正直的人品所折服,受谭盛礼影响,知府大人下令,巴西郡各府各县需派衙役日日出街巡逻,维护城内治安。
离开郡城这日,知府大人亲自送谭盛礼出城,感谢他为巴西郡做的贡献。
谭盛礼不敢居功,“谭某人微言轻,哪有做什么,是大人治理有方罢了。”
“谭老爷还是那么谦虚。”换作以往,知府大人会认为功劳在自己,他不是没见过能力卓越受人景仰敬重的人,他们比谭盛礼位高权重得多,然而,他们维护治安,靠的是酷刑,不像谭盛礼,仅凭言语行事就能影响众多人争相效仿。
春风轻轻拂过面庞,知府大人眺目望向最高的山头,道,“都说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见过谭老爷,便知此话为何意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人常挂在嘴边的话,而天下人以为那是读书人心之所向,实则不然,读书人真正为天下表率的该是品行操守,许是风气浮躁,读书人自己都忘了,看到谭盛礼,遗忘的品质又慢慢回来了,知府大人拱手,“高山流水,来日方长,望谭老爷保重。”
“大人保重。”
后边还站着诸多读书人,他们拱手,齐声道,“谭老爷保重。”
谭盛礼给他们还礼,慢慢爬上马车,挥手道别,其中,老夫子也在其中,他已经不能下地了,执拗的要人搀扶着过来送谭盛礼,他说再不多看眼,这辈子就没机会了,他教了几十年书,许多道理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做不到,世间能有谭盛礼这样的人,是多少人的希望啊。
悲天悯人的古人有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老夫子知道,谭盛礼会为天下寒士找到栖息地的,他拼尽全力的抬起手挥了挥,苍老的唇间慢慢吐出两个字:走好。
“谭老爷,老夫子快死了。”乞儿将头探出窗户,伸长脖子的回望,哪怕远处的人影化为黑色的小点,他仍舍不得缩回身,“老夫子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想做你那样的人。”
“他做到了。”谭盛礼道。
乞儿回眸,“是吗?”
“嗯。”谭盛礼拍拍身边的坐垫,示意乞儿坐回来,“老夫子心怀仁慈,暗地给你吃食,又教你认字,他做到了。”
乞儿垂目沉吟,随即重重地点头,“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谭老爷,你能教我画画吗,我想把老夫子画下来,永永远远的记住他。”老夫子说年纪大了记性会变差,以前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乞儿担心自己老了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人,不仅仅是老夫子,还有他爹娘,还有谭老爷,他都想记住。
“好。”谭盛礼捧起他的手搓了搓,“昨日教的《千字文》背住没?”
乞儿点头,“背住了。”说着,他缓缓张口,一字一字的背给谭盛礼听,背完又重头讲了遍释义,混着自己以前的所见所闻阐述释义,“谭老爷,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我还很小,可是回想从前的事,仿佛觉得自己很老了。”
谭盛礼失笑,“人生百态,你日子还长着,许多事没有经历呢。”
稀松平常的话,谭生隐莫名红了脸,问起谭佩玉和徐冬山成亲的事,得知谭佩玉有了身孕,谭生隐开心不已,乞儿又和他说平安街的事,两人说说笑笑,冲淡了不少离别的愁绪。
因谭振兴多次写信问归期,谭盛礼就在信里提了几句,到绵州这日,远远的就看到城门外站着兄弟两人,旁边还站着两个花团锦簇的小姑娘,灰色帐顶的马车,平平无奇,大丫头眼力好认出马车,拍手欢呼,“祖父回来了,祖父回来了...”
旁边欣喜若狂落后半拍的谭振兴垮了脸,气冲冲道,“我早看到了。”
然而不等他说完,大丫头已经迈着腿跑了出去,谭振兴:“......”就那粗胳膊短腿的还想和他比,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大喊了声父亲,迈腿往前狂奔,经过大丫头身边时,得意的挑了挑眉,却看大丫头抬袖遮脸,他志得意满的往前看,哪晓得马车卷起的沙尘扑了自己一脸,谭振兴:“......”
马车停稳,车里的乞儿先跳下马车给谭振兴和谭振学见礼,谭振兴拨开他,要和谭盛礼说话,哪晓得大丫头牵着谭盛礼的手,红色的唇张张合合,在告他的黑状,“祖父,你不在父亲不听话,旁人邀请他出门喝花酒他也不拒绝,还和母亲商量要纳妾,哄母亲和你说呢...”
谭振兴:“......”他丫的,大丫头竟然听墙角,那是他喝多了与汪氏随口提提罢了,什么纳妾,他没那个心思。
可不等他解释,还有个重复的话唠子跟着附和,“对,父亲不听话,喝花酒,祖父打他。”
真真是亲闺女,没一个性子随自己的,他恶狠狠瞪了眼谭振学,他就说不带两个丫头出门罢,谭振学非要带,现在好了,谭振兴哆嗦着腿,讪讪解释,“父亲,冤枉啊,真的冤枉,我喝花酒那是被人算计,纳妾更是无稽之谈,不信你回家问汪氏,我提都没提问。”
清晨醒来,他隐隐想起自己半夜说错了话,有心解释两句,谁知汪氏为人识趣,主动给他找台阶下,既然这样,他何须把话说开,他举手发誓,“父亲,我真的没有乱想。”
谭盛礼睨他眼,问他功课如何,谭振兴暗暗松了口气,尽管谭盛礼不在,功课方面他们不曾松懈,勤奋得很,谭盛礼又问谭振学,谭振学据实回答,大丫头嘟着嘴,有点不高兴,“祖父,不打父亲吗?”
谭振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他怎么就生了这种闺女,真是他的种?
“大丫头想不想去城里逛,祖父带你们去。”
“好啊。”大丫头眨着眼,眼神清明澄澈,“大丫头想祖父了。”
旁边的二丫头附和,“二丫头也想祖父了。”
谭盛礼让他们先回,自己带着两个丫头在城里逛逛,大丫头喜欢小姑娘的玩意,谭盛礼给她买了许多,二丫头喜欢吃,谭盛礼给她买了几样吃食,路上,他问大丫头,“大丫头喜欢父亲吗?”
大丫头点头,随即又摇头,老实道,“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
父亲陪她们玩的时候她喜欢他,欺负母亲的时候她不喜欢,小姑说纳妾就是抛弃她母亲,父亲想抛弃母亲是不对的。
二丫头跟着附和,“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
“父亲有些时候不对,祖父会慢慢教他的...”谭盛礼也教她们要孝顺父母,人前要给父母体面,不能幸灾乐祸...
“好。”姐妹两重重地点头。
夜幕低垂,巷子里亮满了灯笼,像过节似的,大丫头指着墙上悬挂的灯笼道,“大姑有宝宝了,大姑父挂的,担心宝宝摔着。”
谭佩玉嫁给徐冬山后,偶尔会守书铺,半夜关门晚,徐冬山担心她摔着,就亮了许多灯笼。
说起这个,谭振兴是有抱怨的,“长姐怀着身孕,徐冬山...姐夫还让她守书铺,回家遇到歹人怎么办,父亲,你得说说徐冬山...”为这事,谭振兴上门找过徐冬山,徐冬山的解释是谭佩玉喜欢,长姐喜欢什么事他会不知?定是徐冬山担心他们追究,求长姐故意说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他瞧不起商人,最近他看徐冬山是越来越不顺眼了。
“振兴...”谭盛礼低低唤道,“多久没挨打了?”
谭振兴认真算了算,好几个月了,他心虚的跪下,“父亲。”
“纳妾是怎么回事?”谭盛礼没有生气,语气很是平和,但谭振兴浑身颤抖,连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父亲,没有的事,儿子以前想过纳妾的事儿,但后来就没想过了,或许是喝多了说胡话,儿子真不是故意的。”人喝醉了哪儿控制得住啊,你看诗人李太白,他不也喝醉拿自己没辙吗,要不然也会冲宫里贵人念出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会向瑶台月下逢了,多冒犯啊。
谭盛礼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起来说吧。”
“父亲,还是跪着罢。”
谭盛礼:“......”
“你想纳妾可是觉得没有儿子继承血脉?”
谭振兴想纠正谭盛礼,他真没想纳妾,然后听完谭盛礼的话,他沉默了,他真是想要个儿子延续谭家香火,他没法骗谭盛礼说不想,他嗯了声,“是。”
“大丫头和二丫头怎么样?”
提到两个闺女,谭振兴的抱怨就多了,谭盛礼不在家,完全没人管得住她们,大丫头天天溜出去玩,二丫头天天在院子里刨洞找老鼠,把院子里弄得坑坑洼洼的,他说她们两句,谭振学就跳出来为她们说话,谭振学是老师,能说会道,他次次都说不赢,还有汪氏,嘴上劝大丫头姐妹两听话,实际还是纵容的时候多,至于谭佩珠,杀鸡焉用牛刀就不提了。
“她们年纪小,爱玩是天性,你小时候不也如此?”谭盛礼不记得谭振兴小时候的事儿,但他老子谭盛礼可不陌生,从小就是个阳奉阴违的,表面装着勤学苦读,实则背过身就偷懒,谭振兴随他父亲,小时候应该差不多吧。
谭振兴:“......”
“父亲都知道?”谭振兴惶恐,他自认掩饰得很好,岂料都在父亲掌控中,偷懒不能怪他啊,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读书上没有天赋,担不起祖宗遗志,就有点懒散了,天天趁着去茅厕的空档溜出去放风而已,读书真的太辛苦了,他累啊。
谭盛礼哼了哼,谭振兴低头,觉得自己这话愚蠢了,父亲如果不知道,怎么会认定自己难担起振兴家业的责任,只让自己养好身体早日成亲为谭家开枝散叶呢?
说来说去,还是汪氏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要知道,懒惰愚钝如他都能考上举人,汪氏怎么还原地踏步生不出儿子呢?
正想着,但听谭盛礼问,“如果这辈子你都没有儿子,你会如何?”
还能如何,无颜愧对谭家列祖列宗...隐隐觉得谭盛礼话里有话,他郑重其事的想了想,面露悻色,“儿子不知。”
“能以死谢罪吗?”
谭振兴急忙摇头,不能,谭家祖宗是个仁慈善良的人,以死谢罪太过残忍,有损祖宗名声,他真要那么做就是大不孝,情况比生不出儿子还恶劣,不能,绝对不能以死谢罪。
“会闷闷不乐心生郁结而亡吗?”
谭振兴想多活今年,他深吸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告诫自己想开些,高兴的人长寿,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想休妻再娶吗?”谭盛礼又问。
谭振兴仍然摇头,汪氏跟着他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自己怎么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休妻他绝对不会休的。
“想纳妾吗?”
谭振兴狂摇头,谭家祖宗都没纳妾,他有什么资格纳妾。
“既是都不行,除了接受你还有其他办法吗?”谭盛礼问。
谭振兴不说话了,是啊,他除了接受还能有什么法子,他呜呜呜抱住谭盛礼小腿,“父亲,儿子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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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7
谭振兴哭得声嘶力竭,哭声振聋发聩, 谭盛礼耳朵嗡嗡嗡鸣了两声, 脑袋发胀,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吐出两口浊气长叹, “别哭了。”
谭振兴:“......”即刻止住哭声, 偷偷抬着眼眸看谭盛礼, 眼神夹杂着几分讨好,“父亲。”
“大丫头姐妹两性格乖巧,你作为父亲,自该以身作则好好教导,动不动就抹泪痛哭, 不怕她们学了去?”谭盛礼抬手, 轻轻揉着太阳穴,“出去吧。”
谭振兴:“......”
父亲待自己的态度好像不同了,谭振兴心里忐忑,想说点什么,见谭盛礼脸色不好看,他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姐妹两乖巧是装给人看的, 谭盛礼是被她们蒙蔽了,不止谭盛礼,还有谭佩玉和谭佩珠,不知被灌了什么**汤,对姐妹两有求必应, 不值得啊,女儿养大也是嫁进别人家的,真有钱给她们买零嘴不如留给儿子多好啊。
可这话他又不好直白的说出来,谁让谭盛礼稀罕姐妹两呢?
望着桌边的老父亲,谭振兴望天长叹,世道变了啊,以前父亲明明更喜欢儿子,怎么就变得更喜欢女儿了呢?
书房里,谭振业与谭振学在聊途中见闻,此次回府城,他们多是歇在官道旁侧的客栈,欣赏的是不同于以往的风景,谭振兴拍拍脸颊,唉声叹气的跨进门,屋内的人齐齐看他眼,随即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谭振业继续道,“父亲帮了洪氏母子后,给县令提议,让他好好教化坐监的犯人,如果还有精力,就遣衙役去街上巡逻,维护城里治安,改善风气...”
“桐梓县的张县令也这么做的。”谭生隐从桐梓县来,清楚桐梓县的情况,“县里风气好了不少,受其影响,安乐镇也太平许多,我爹说镇上的好几个混混都不见人影,不知哪儿去了...”
谭振学想想,“或许是找到营生的活计了吧。”
三人聊得起劲,备受冷落的谭振兴又叹了口气,“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