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兴觉得这道题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功课太简单了点,秉着虚心严谨的态度,他不着急回答,翌日到码头后,装模作样的先去问码头的杂工摊贩询问,哪晓得问了十来个人都说不清楚原因,且他们也奇怪,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工钱暴涨四文,太突然了。
谭振兴隐隐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谭盛礼随意出个问题都可能牵扯到很多事儿啊。
涨工钱的事情传开,今天来了很多杂工,男女都有,甚至还有牵着孩子的妇人,妇人想法很简单,工钱高,再没力气上午总能扛个几袋吧,几十文银钱呢,不挣白不挣。
人多的后果就是队伍太长,等谭振兴意识到这个问题,前边管事说先来后到,排前边的五十名有资格扛麻袋。
谭振兴粗略的数了数,郁闷得不行。
“怎么办,咱们今天挣不到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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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码头天天有货船靠岸, 但时辰不同, 且货物多少不等,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什么时候去, 谭振兴埋着头, 怨念极深地凝望着排起长龙的队伍, 漆黑幽怨的眼神快把人瞪出个窟窿来, 谭振学四下张望了眼,道,“错过就错过罢,去问问涨工钱的事。”
杂工和摊贩道不清楚原因,其他管事总该知道点什么,谭振学走向登记名字的管事, 他拿着笔,低头专心记名,眼神扫过牵着孩子的妇人时, 握笔的手微微顿住, “带着孩子来扛麻袋?”
扛麻袋的队伍里有女子,管事们找杂工不分男女, 扛得动就行,面前的妇人身材娇小纤细,不像能干重活的人,管事问,“以前来过吗?”
如果没有经验, 不如挑个身轻力壮的汉子来,体力好,动作麻溜,能尽快完成任务,管事看了眼她身后,不肯给她记名,妇人脸红成了柿子,“管事,我...我能行。”
声音娇弱,管事公事公办的口吻,“扛麻袋是个体力活,你带着孩子怎么做?”假如麻袋摔下来砸着孩子,他们就背上官司了,管事最怕给主子招黑惹上麻烦,扯着嗓门冲队伍喊,“如有带着孩子来的人直接家去罢。”
妇人脸色由红转白,推开手边的孩子,祈求道,“请给我个机会吧,我让他在角落里待着,不会添麻烦的。”
管事不听,问妇人后边男子的名字,“姓名。”
“大庸,五十斤麻袋。”扛麻袋前要给管事报备,接下来每趟都要报自己的名字和麻袋数,方便管事记账,经常在码头扛麻袋的杂工都知道。
管事摆手,“后边。”
“二狗子,三十斤麻袋...”
报了名字和重量,杂工们就往货船走了,妇人被排挤在外,仓皇无助的牵着孩子的手,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直到管事登记好五十个人,她失魂落魄的牵着孩子走了。
管事也走向不远处的马车,在那儿等着给杂工们计数,谭振学上前拱手见礼,管事怔然,回眸瞅了瞅身后,“请问这位公子有何事?”
谭振学注意到他衣领绣有柳字,但不知他真正姓什么,他先介绍自己,直截了当地问今日工钱,管事面露戒备,“不知公子打听工钱所谓何事?”工钱是定好的,每家每户都给这么多,偶尔主子心情好会给赏钱,看谭振学书生打扮,面相和善,他说了工钱。
五十斤麻袋六文钱,三十斤麻袋四文钱。
和以前相同,谭振学拧眉,管事看他神色不对劲,“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都是这么给的,是杨府管事多给了,他道,“昨天工钱突然涨了,在下心生好奇问两句而已,没有其他意思,还请管事别多想。”
同为管事,杨府管事涨工钱的事管事自然有听说,出门时也曾和主子提过此事,主子说杨府有意讨好某些人而变着法子更改规则,他们用不着效仿,维持原状即可,想到这,管事瞳仁骤然放大,他差点忘了,杨府想讨好的人或许就是眼前的书生。
谭振学,帝师后人,杨府有如今的地位都是托帝师的福。
他拱手作揖,“见过振学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振学公子见谅。”
“管事认识我?”谭振学愕然。
管事点头,想说京里各大府邸恐怕没人不知道谭家人罢,帝师去世,谭家迅速的没落搬离京城,最后回归乡野,几十年间不曾出过人才,朝堂政权更迭,像谭家自然没落的寥寥无几,数十年过去,老人教育子孙最爱以谭家人为例...
谁知,谭家又出了个品行高洁,受人敬仰的人物,据说所到之处,尽是百姓和读书人的赞美声,其文章更是登峰造极,不输当年的帝师,别看京城风平浪静,私底波涛汹涌着呢,众人都在观望,观望谭家人在会试的表现,又或者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出乎意料的是,谭家人低调不张扬,进京后就安心学习...以及扛麻袋挣钱。
管事拱手,“振学公子文采斐然,风姿卓越,小的怎会不知道呢?”
明显的客套话,谭振学还礼,“管事谬赞了。”
管事不知谭振学是否清楚杨府涨工钱的目的,抱着交好的态度,他委婉地提了两句,谭振学若有所思,后边的谭振兴则满脸困惑,待两人交谈完,谭振兴拉着谭振学去凉亭,“他什么意思啊,杨府是看在我们的面上涨工钱?”怎么回事啊?
“再问问吧。”知道缘由,再问摊贩打听杨府的事就容易多了,万万没料到当今户部尚书杨明诀受益于谭家书籍,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祖宗的书是杨家人堂堂正正花钱买的,从中悟到道理是他们有本事,完全没必要想方设法的来讨好他们,比起梁州拿祖宗的书垫桌脚,平州两文钱都没人要的情况,祖宗应该乐于看到有人融会贯通凭本事改换本庭的罢。
对杨府管事的做派,谭振兴感慨,“是个实诚人啊,不愧是尚书,其远见卓识不是旁人能比的。”
谭振学道,“再问问吧。”以他对谭盛礼的了解,轻易就问出的答案必不是事实。
谭振兴也觉得不像表面简单,“问吧。”
又问了许多人,聊到杨谭两家的恩怨,他们滔滔不绝,众说纷纭,谭振兴竟然听到有人说祖宗死后,谭家人遭奸人算计不得已卖书给杨家的,那人虽未明说,但奸人就是杨家人无疑了,问到最后,谭振兴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二弟,你觉得他们的话可信吗?”
谭振学迟疑,“不好说。”
这时候,扛完麻袋的杂工们排队领工钱了,发觉工钱没涨,好些人交头接耳,胆大的直接询问管事原因,管事板着脸,不苟言笑道,“工钱向来这么多。”又不是遇到天灾**,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涨工钱。
奔着高工钱来的杂工心有抱怨,五十斤麻袋的十文钱很好算,突然变成六文,又有人算不清楚了,只得向谭振兴他们求助,没错,谭振兴他们成为码头的长期杂工后,其他杂工开始信任他们了,经常问他们自己该拿多少工钱,尤其是算学不好的,为图省事,经常昨天扛多少麻袋今天就扛多少麻袋,天天扛同样的麻袋数就不怕算错工钱,谭家兄弟来了后,他们想扛多少麻袋就扛多少,完全不怕被管事忽悠克扣了工钱。
他们问,谭振兴就给他们算,他算学厉害,有那想昧工钱的管事彻底不敢乱来,杂工们身份低微,可狠起来不是好相处的,加上贪污工钱传出去不光鲜,传到主人耳朵里更是吃不了兜着走,谭振兴恐怕自己都没发现,有他们算工钱,杂工们领工钱更快更准确了。
待领了工钱,江面又有货船来,杂工们惊喜走向新的管事,谭振兴眼疾脚快,像升空的烟火,嗖嗖嗖的冲了过去,大喊,“我,我们兄弟,谭振兴谭振学谭生隐,五十斤麻袋。”
这艘船的货多,麻袋多,他们搬到下午才搬完,除了工钱,每个人有五文钱赏钱,谭振兴只要了工钱,赏钱如数还给管事了,后边人不解,几乎每次,有管事给赏钱谭振兴他们都不要,不禁问他们,“大公子为何不要赏钱啊。”
街边乞丐都看得骂他们是蠢货了。
“在我们眼底,工钱是我们该得的,赏钱不是。”
“可是害怕被其他读书人知道了嘲笑?”他们已经知道谭振兴几兄弟是帝师后人了,不知谁先传出来的,说帝师后人沦落到扛麻袋养家糊口,帝师如果活着,恐怕会羞愤跳江吧,读书人间的事儿杂工们不懂,靠体力挣钱,遇到心好的人打赏银钱是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也是看谭振兴他们人好,真心和他们说这些。
谭振兴道,“读书人不需要运气,需要的是勤奋和刻苦,我们不怕读书人嘲笑...”是怕回家挨打,是怕日后遭御史弹劾,谨慎行事绝对没错。
忙到现在,三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回去用膳,他们决定找间面馆吃面填饱肚子再说,岂料,在街上遇到两个锦衣华服五官精致的男子,他们邀请自己去酒楼小坐,不认识的人,谭振兴如何会和他们走,拱手道,“多谢兄台美意,家父还等着,就不多耽搁了。”
看得出来,男子身份很尊贵,因为后边跟着几个训练有素的护卫,个个身形魁梧,凶神恶煞,让谭振兴想到科举进场时负责搜身的衙役,双腿哆嗦,不受控制的站去谭振学身后,谭振学上前,彬彬有礼道,“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杨严谨...”穿着藏蓝子祥云纹直缀的男子道,“这是胞弟杨严峰。”
杨府人,谭振学拱手,“见过两位少爷。”
“免礼吧,我们有事要说,去酒楼吧。”街上人多口杂,传到父亲耳朵里,免不得又骂他们做事不过脑丢杨家脸面,他们晌午就在街边茶馆里坐着等,谁知左等右等不见谭家人来,担心他们抄其他路回了大学,特意派人去码头盯着,确认谭家人过来才从茶馆出来,装作偶遇的样子。
杨家兄弟常在酒楼混,进门后直直上了楼去了包间,谭振学他们跟在后边,酒楼装潢华丽,是他们生平看到过最富丽堂皇的酒楼了,哪晓得包间更甚...杨家兄弟的表现更更甚...
杨家兄弟行事简单粗暴,落座后,直接掏出几张银票给谭振学,要他们拿着随便花,只要不去码头就好。
豪爽阔绰得像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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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不知两位少爷是何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这钱都不能收,谭振学垂眸,声音润润的。
去码头是谭盛礼的意思, 在那儿, 他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有权势滔天的皇亲国戚, 有奸诈狡猾的商人,也有走街串巷的摊贩乞丐,勤劳朴实的杂工,身份不同,为人处事不同,他们学到了很多, 并不纯碎为了挣钱,杨家少爷的要求他们办不到。
谭振学不卑不亢,谈吐从容, 钱财面前, 没有露出丁点贪婪之色,杨严谨和杨严峰皱眉, 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怕人贪,就怕人不贪,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这样呢?”
被护卫吓得心软腿抖的谭振兴慢慢恢复了神智, 满满贪色的望向桌上的银票,双手发痒,不受控制地往前伸去,就快摸着银票时,突然射来道灼热的目光,他抬眸,迎上谭振学不赞同而略微警告的眼神,慢慢缩回了手,挺起胸膛,大义凛然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还望两位少爷体谅。”
谭家祖上清贵,纵然老祖宗身为帝师,但府里积蓄并不丰厚,众所周知,谭家仅有藏书值钱而已,这么多的钱,谭振兴还是头次看到。
他知道,不能要。
“你们扛麻袋不就是为挣钱吗?给钱都不要?”杨严谨是杨府长子,生得眉目俊朗,脸色红润,和肤色暗淡的读书人比,他明显有精气神得多,言行举止更是尊贵,看着就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少爷,不懂人间疾苦,就桌上的银票,够寻常百姓花两辈子了,他眼睛都不带眨的给了他们。
自己傻就算了,身边兄弟还跟着傻,杨府怕是要没落了啊...谭振兴正有此感叹,却见杨严谨伸手进怀里,又掏出两张纸来,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房契,谭振兴:“......”
比起杨府将来是否没落,他更在意另外件事,书中自有黄金屋,谭家祖宗留的黄金屋要比他想象的壮观啊,本该是他们的,怎么就落到外姓人手里去了,祖宗不开眼啊,谭振兴算明白父亲往年为何常醉酒在祠堂里失声痛哭了,他们惨啊。
他心情复杂,谭振学则坦然得多,说道,“杨少爷何须如此,我们兄弟在码头扛麻袋仅想贴补家用而已,你这么做,真是折煞我们了。”无亲无故的,又给银票又给房契,无功还不受禄,何况彼此是毫无交集的人,谭振学直言,“请杨少爷把钱拿回去吧。”
这话拉回谭振兴思绪,再看杨家兄弟,总觉得他们居心不良,傻子给钱不挑人,杨少爷指明钱是给他们的摆明了里边有事,他心里警钟大作,附和谭振学道,“收回去吧。”
杨严谨:“听说你们是靠着砍柴维持生计进京的,我们兄弟体谅你们不容易,帮衬一二罢了,用不着太过感激,只要往后不去码头,银票和房契就是你们的。”
不等谭振学回答,谭振兴为难地抢答,“怕是不行。”
扛麻袋是他们在京里仅能想到挣钱的路子,岂能说不去就不去,况且他好奇杨家兄弟为何介意此事,谭家没落,杨家买书无可厚非,而且几十年过去,两家长辈都不在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提了,各过各的生活,哪怕日后有往来,也是他们为官后了。
他们想不到杨家少爷用意何在,殊不知杨严谨也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寻常人看到银票早两眼放光有求必应了,谭家几位竟无动于衷,反应让人费解,杨严谨问,“是嫌钱少吗?”
谭振兴摇头,“和钱无关,杨少爷,我们砍柴挑水扛麻袋贴补家用,挣多挣少是我们兄弟的能耐,我们欣然接受,收了你的钱,我们就无法再心安理得的继续读书咯...”读书明理,安贫且乐道,哪能为钱财而折腰呢,再者,他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砸到他们身上,他有这个自知之明。
踏踏实实读书走科举是他们振兴家业的途径,其他都是旁门左道。
“迂腐。”杨严谨皱眉,“我们兄弟是看在旧人情分上帮衬你们,何须介怀?”
君子之交淡如水,旧人情分不该如此。
没有达成共识,谭振兴他们势必还要去码头的,离开酒楼时,谭振兴回眸望了眼雕梁画栋的房顶,问谭振学,“我没丢谭家的脸吧。”
“没有,大哥做得很好。”
“快找间面馆吃点东西吧,饿死人了。”谭振兴低着头,飞快的走了出去,谭振学和谭生隐迅速跟上,这条街富贵繁华,没有面馆,谭振兴又忍不住骂人了,要不是看杨府少爷有情有义,怕是会将两人骂得狗血淋头,不管怎么说,能看往昔情分施以援手的情谊难能可贵,回去和谭盛礼说起,谭振兴很是动容,世间还是重情重义的人多,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杨家人做到了,难怪莫名奇妙的涨工钱,是变着法子贴补他们呢。
“父亲,祖宗的书寓意无穷啊。”他进京后,功课进步明显多亏祖宗的书,梁州读书人归还谭家祖宗的书他们都有认真读,受益颇丰,他不禁纳闷,像他这样的人读过祖宗留下的书都能收获许多,以他祖父他们的才学,不说媲及祖宗,不至于没落到靠嫁女过日子的地步啊。
难道受奸人所害?
谭振兴想不明白,问谭盛礼是否明白,若是明白,务必要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引以为戒,防止子孙后代重蹈覆辙,可是等了半晌都不见谭盛礼回答,直到谭盛礼的视线落向别处,他顺着谭盛礼的目光偏头看到床头悬挂的木棍才恍然大悟,谭家没落是祖宗不打人造成的啊。
别问谭振兴为何知道,以谭家人的孝顺,祖宗真要留了木棍,势必要传到他手里的,然而他祖父,他父亲都不曾有,就说明谭家没有木棍!
由此来看,木棍何等重要啊,棍棒底下不仅出孝子,还出才子,回到屋里,他急急拖出床底的箱子,箱子蒙了灰,他胡乱的擦两下然后打开,最面上是层用布料包裹的物件,他小心翼翼的取出,抽出里边的东西,木棍没有灰,只是颜色不如以前有光泽了,这是他为儿子准备的,奈何汪氏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谭振业又在耳边说女儿如何好,以致于他好久都没摸摸这根木棍。
此时重新握在手里,他差点热泪盈眶,劝桌边读书的谭振学和谭生隐,“父亲说谭家没落是祖宗没打子孙的缘故,咱们要谨记这个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