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说着,泪如雨下,双手颤抖着,将信封举过了头顶。
“虽然他再三叮嘱我,阅后即焚。我们全家,都为了新法奔波,信任着每一个人,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的人,为了掩盖自己的错处,而不惜害人性命……”
“我为曾经与这些人站在同一边,而感到羞愧!大人,我收到信之后,立马就叫人来开封府,送了那封匿名信。那封信应该还在,您若是不相信我的话,不如做个字迹比对。”
“那封匿名信,乃是我亲手所书!”
“我宋礼,便是被千夫所指,也要为我阿弟讨个公道!”
那个毛郎中听着,弱弱的举起了手,又瞥了谢景衣一眼。
“大人,小的有一个事情,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黄府尹摸了摸胡子,“但说无妨。”
“医馆里有一些常用的药材,需求量大,城里头的医馆,为了省钱,都会到郊外的镇子上去收。但是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学过医术,拿来的药材参差不齐的。”
“李杏的医馆,当时就是要了我的药童四六,帮忙收药材的,将那些不合适的剔除出来,然后将好的药材,粗略炮制一番,再送到京城里去。”
“原本我是不允许手底下的人,做这些的。但是四六家境贫寒,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就是最近的一回送药,四六回来跟我说,说李杏看中他人机灵,想要他去她的医馆帮忙。”
“李杏还说,她不久就要扬名立万了,到时候需要许多人,给的价钱,保准比我给的高。四六是我看着长大的,说是叔父也不为过,他当时纠结不已,我还劝他,说女郎中生存艰难,那李杏指不定就是在吹牛的呢!”
毛郎中说着,磕了一个头,警惕的看了一眼人群中站着的李杏,声音小了几分,“我说的句句属实,不信大人可以问四六。这个孩子,不会撒谎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对于案子有没有用,便自顾自的说了。”
这寻常看热闹的人,本就是那墙头草,哪边说得状似有理,他们就往哪边倒。
先前还为谢景衣拍手叫好的人,如今一个个的又面露不善,义愤填膺了起来。
关慧知气得猛的撸起了袖子,就想要揍人,却被谢景衣给拽住了。
她一扭头,看到谢景衣还在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笑,笑,笑,笑个屁啊,人家都蹲你头上拉屎了!啊呸……都是跟着你,我说话都变味儿了。”
谢景衣轻轻的拍了拍关慧知的背,“看着人演大戏,不笑难不成还哭?”
关慧知有谢景衣拦,可是李杏却没有。
她出离愤怒,分开人群,跳上了公堂,指着毛郎中的鼻子,便开始骂了起来,“你说什么?我怎么就是没有名气的郎中了?明明我李杏,在京城家喻户晓,还需要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沽名钓誉?”
她说着,又指向了宋礼的鼻子,“你说谁只会接生?我李杏治了多少怪病,下次你们宋家人,若是死了,也别死在我的医馆门口,便是抱着我的腿求我,我眼皮子也都不会眨巴一下!”
“你别说我自夸了,就你们家老母亲,去岁头疼欲裂,眼见就要驾鹤西去了,是谁给治好的?那是我给治的。我只会接生,那你家老母亲用头给你生了个弟弟不成?”
“混账玩意儿!用得着郎中的时候,把人吹上天了,用不着的时候,就把人当狗屎踩!我没有名声,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个,说不定如今还能够看到,你当时跪在我门前,痛哭流涕喊着神医的丑陋嘴脸呢!啊呸!”
第438章 双剑合璧(五)
公堂上一时之间,有些安静。
黄府尹清了清嗓子,又拍了拍惊堂木,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通常郎中都性子温和,便是李杏号称怪医,那也是冷冷淡淡的不把人放在眼中,哪里像今日这般,暴跳如雷?
谢景衣瞧着,叹了口气,轻轻的唤了一声李杏。
李杏一愣,低下了头,手拽得紧紧的。
谢景衣知晓,这是李杏一辈子的心病,因为是小娘子,所有的一切努力,都会被轻而易举的抹杀,哪怕曾经肯定过她的人,在关键的时候,也会翻脸,像是失忆了一般。
说出那句最戳心窝子话:不过是个擅长接生的接生婆罢了。
李杏深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是个郎中,并没有任何功名在身。
“大人,四六隔一段时日给我送药这事儿不假,但是我从未对他说过,我将要出名,并且要将他挖来我的医馆的话。不就是发誓么?我也会,我李杏若是说了半句假话,你们把我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谢景衣闻言拍了拍李杏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
然后往前一步,朗声说道,“大人,李杏的确不会出高价要四六来城里。原因有二。”
“首先,先前我已经说过了,那个医馆,乃是我同李杏一道儿开的。她负责给人诊治,但用人,钱财支取之事,都是我派人管着的。”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我谢景衣可以乐善好施,但绝对不会浪费自己兜里的一个大子儿。我所有铺子里,所有的伙计,都是正正经经的按照行规开的价,不会比别人多一个子儿,也不会比别人少一个子儿。做得好的人,自然会得到赢得的奖励。”
“四六是谁?一个乡下郎中身边的药童,他最会做的事情是什么?在青萍镇给我们收药材。明明一个大子儿就能够解决的事情,我们为何要吃多了,花一两银子请他来京城?”
“他来了之后,我还得再花钱,找另外一个在青萍镇收药材的人。我们去收药材是为什么?省钱。在场若是有做过买卖的人便知晓,我花高价挖四六,绝对是一笔不划算的亏本买卖。”
“你们大可以去打听,医馆里的人,除了李杏自己带的那个小徒弟,请他的人,都是我请的。”
“其次,这位……宋礼对吧?你说我做这么多事情的动机是,让李杏出名。这就更加好笑了,李杏的医馆虽然不起眼,但来求医的人,已经排到三个月之后了。”
“虽然她是女子,有很多人病了,不会头一个找她看。但是她替寿光县主诊治的事情,京城中谁不知晓?”
“有不少人,得了怪疾,求医问药都没有效果,命悬一线了,便会来寻她。你不是说我想结党营私,靠着李杏的本事拉拢权贵么?”
“这就很有趣了。按照你的说法,我结党营私,如今这种闷声发大财的状况不好吗?非要让李杏名声大噪,被天下人道德绑架,每天给一些对我没有用处的人瞧病,让所有的人都时刻盯着李杏,那我还怎么结党,还怎么营私?”
“当然了,你所说的一切,最荒谬的地方在哪里,你可明白?”
谢景衣见宋礼一脸茫然,笑了笑,“看来你的算学还有周易都学得不好,连策论也是凡凡,今生科举无望了。”
“你!”宋礼涨红了脸。
谢景衣脸色一变,“你说的这一切,都建立在,我一早就往米里下了药的这个前提之下。”
“你当自己是什么?金口玉言不成?你说我往米里放了毒,就放了毒?还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万丈高楼平地起的,你这空中楼阁,也好意思拿出来糊弄人。”
“之前我已经实打实的证明了,宋骞咬银服毒,设局陷害我同关慧知。试问一个对我们有如此大恶意的人?所说的指控我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口口声声说我设局,宋骞设局实打实的,都是绝口不提了。且不说他是否从王洪手中挪了粮草,那粮草是不是就是我捐的那批,就算是的,凭什么就认定了,我往里头放了药?”
“那粮食从京城运到青萍镇,途中有没有人动手脚?煮的过程中,有没有人动手脚?神农尝百草的事情,大家伙儿都知晓。”
“药有千万种,为何那米里的药,恰好就同青萍镇长得最多的草药药性相克?如此巧合,看上去不像是针对京城里的流民,倒像是一开始就为了让青萍镇上的人死呢!”
“大家试想一下,如果按照宋礼说的,这米是我准备给京城流民吃的,那么事情一爆发,宫中肯定会派御医来看,米吃了死人,谁都会怀疑米有问题,那米是谁捐的?是我捐的。”
“我是有多善良,才一拳把自己打死了,给李杏做嫁衣?我把自己捶死了,又如何按照宋家兄弟的说的,结党营私,给我父兄长人脉?怕不是我落了狱,连带着他们也要丢官吧。”
“这分明就是一个悖论。”
谢景衣的话音一落。
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全都脸色一变,若有所思起来。
的的确确是如此,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不管那米是在青萍镇吃的也好,在京城里吃的也罢,头一个被怀疑的人,都是捐米的谢景衣没有得跑的啊!她做什么自己害自己?
谢景衣说着,看向了毛郎中,“你不是说,你压根儿不知晓那米里有什么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看症状,推测是中了毒,所以叫人去京城寻解毒圣手薛郎中。”
“那么,后来你们又是怎么知晓,米里有一种药,同青萍镇附近的野草根子,一同服用就要死人呢?谁告诉你的?”
毛郎中一愣,迟疑了片刻,说道,“是李杏告诉我的。”
谢景衣顿时笑了,“嗯,李杏也跟我一样聪明,自己把自己个往死里捶。”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见毛郎中一头雾水,谢景衣又说道,“你还不明白么?宋骞说李杏是自己人呢,她这个自己人倒是好,放着水不说,放着锅不说,非要说我送的米有问题呢!”
“那种情况下,找自己人来干嘛?用宋骞的话来说,就是不要把事情牵扯到我的身上,掩盖事实真相,让宋骞背锅啊!可是她没有呢。她把雷神之锤,锤向了她自己,也锤向了我。”
第439章 双剑合璧(六)
谢景衣竖起耳朵,等围观之人,都议论得差不多了,方才又说道。
“我就不同了。比起这等信口开河之人,我谢景衣说话做事,那都是一口唾沫一口钉,铁证如山的。大人,我想请证人柴祐琛,柴祐琛能够证明,我谢景衣,的确是清清白白,一身正气。”
站在人群中的柴祐琛,看着正气凛然的谢景衣,再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嘴角微微的动了动。
不是要待三天再出去么?
事情办完了,快捞我出去!谢景衣眨了眨眼睛。
柴祐琛无语,谢嬷嬷对他也太有信心了,一个晚上,万一他什么证据都没有寻到呢?
清清白白?一身正气?从未见过如此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之人。
但已经被点了大名,柴祐琛还是上前一步,对着黄府尹拱了拱手。
黄府尹一个激灵,谢景衣手段高,他只是有所猜测,毕竟这柴夫人平日里还是讲究脸面,多是做那背地高人,不至于让人难堪。
可眼前这位就不同了,他是在大殿上,能把其他老臣气撅过去的可怕存在啊!
黄府尹想着,以袖掩面,悄悄的吃了一颗护心肝的小药丸。
“谢景衣的米,若是有问题,那宋礼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都准备好了丧仪,准备去你家吊唁,却不想你还能站在这里,活蹦乱跳的!真是让人惊奇。”
柴祐琛淡淡的说道,顺带着横了谢景衣一眼。
之前谢景衣说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的,简直温柔得不像话,平日里怎么不见她这般温柔!话中不藏刀,那还是谢嬷嬷?
这宋礼起了一个一听就不正直的名字,能有什么地方吸引谢景衣?
谢景衣一身正气未泄,听到这话,腰杆子又挺直了几分,感觉过一炷香,就要飘到宫中去,给官家挡枪,英勇就义!
宋礼却是已经要炸裂,他抬起手来,颤抖着指向了柴祐琛,“你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还咒别人死?”
柴祐琛脸色未变,“你没有上过朝,自然是不知晓,我向来说话耿直。我这般说,当然是因为谢景衣捐的米,进了你的肚子里。若真的有毒,你怎么还没死?”
宋礼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柴祐琛摇了摇头,“一看你们,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天晚上,宋骞找王洪挪了米之后,先运到了你们宋府之中,看望了父母亲,用了晚食,方才押着粮回了青萍镇,可有此事?”
宋礼迟疑着没有说话,一旁的宋夫人张氏,却是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没错。我怀着孕,夫君还给我带了一包酸杏干。”
柴祐琛瞥了一眼张氏,“宋骞还是那个宋骞,粮却不是那个粮了。谢景衣先头自己个也说了,她这个人,抠门至极,绝对不会多花一个大子儿。灾民要米作何用?果腹。”
“那自然是米越多越好,在多不在精。因此捐的米,都是南地运过来的早稻米,这种米十分粗糙不说,里头还会有些细微的,没有摘干净的秕子。”
“寻常百姓为了图便宜,都是吃的这种米,产量大,不好吃,但胜在价钱便宜。谢三的福记米行,跟大布坊一样,做的就是普通的人买卖,米只有这一种,剩下的都是一些粗粮。”
“而青萍镇,宋骞运回去的赈灾米,则是北地产的只有一季的稻米。与我之前说的那种早稻米,一眼看去便有不同,更不用说吃起来了。”
柴祐琛说着,自顾自的从师爷的桌子上,拿了一个木托盘,从腰间取下两个锦袋,分作两堆倒了米,端到了宋礼跟前。
宋礼还没有来得及看,柴祐琛便又把他端走了,拿到人群中,给那些围观的人看,“当然了,像宋大郎这般没有脑子不说,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是看了也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