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江圆要次日上午才到,所以双方把公开道歉的时间定在了上午十一点半,这个点,病人们基本已经打完了点滴换了药,开始吃饭,医务人员相对比较空闲。地点则安排在了门诊大楼门口一侧的空地上。
***
次日上午十一点多,江圆满头大汗地跑进了这个她工作了三年的地方。一进医院,江圆就看到门诊大楼左侧站了一二十个旧同事,护士长和另外两个院领导站在前面高一步的台阶上,旁边有林老实、何春丽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大爷。
瞧见江圆,护士长马上跑过去,扬起笑脸说:“小江,你来了,站这边。”
她把江圆拉到人群前,正面对着林老实与何春丽。
院方领导都没说话,林老实就拉着何春丽上前一步,然后弯腰,九十度鞠躬:“对不起,江圆,那封信是我爱人写的,给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们非常抱歉!在医院期间,你对我照顾得很细心,并无任何不妥的行为。”
何春丽站在他旁边不动,脸上写满了怨恨和恼怒。既然已经闹翻了脸,她也懒得伪装了。
林老实道了歉,站直了身,发现旁边的何春丽无动于衷,他给何春丽丢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何春丽打了个寒颤,想起昨晚林老实从医院回来后找她说的那番话,不禁心底发寒。
当时,林老实推开门,冷冷地盯着她:“明天别想搞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道歉,如果敢胡言乱语,再恶意造谣生事,我就报警,把你送进公安局。最近开始严、打,你自己想想,你这种恶意造谣污蔑医务人员的行为,会判几年的刑?不怕坐牢,你就尽管乱说!”
这句话还真震慑住了何春丽。上辈子这时候,她已经跟胡安去了南方沿海,当时正好赶上这一波严、打,有一阵子,胡安特别老实,窝在家里发霉都不去打牌了。听说是他的一个牌友被抓,因为赌博,被判了好几年,还有一个找、小姐,被判了十几年,那些年风声特别紧,她也一直夹着尾巴做人。
因为学历不高,何春丽也没读书看报的兴趣,哪怕身处在历史的洪流中,对这段历史也并不清楚,具体哪些行为会被抓判刑,她也不知道。但私底下赌几块钱,自个掏钱睡小姐,都会被判刑,就别提她写这种莫须有的举报信了。
而且这里是林老实的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谁都不认识,林老实要弄她很容易。
何春丽这会儿才意识到了怕,但为时已晚,所以今天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对按照林老实的吩咐给江圆道歉:“对不起江圆,这封信是我写的。因为我觉得你瞧不起我,嫌我照顾林老实不尽心,还介绍我买高价鸡,我心里不服气,就想给你个教训,所以走的时候写了那封举报信,还偷偷盖了林老实的章。”
为了证明这一点,院方还摆了一张桌子,铺了两张白纸,上面放了一支钢笔,让何春丽现场写了那封信里的两句话,一对比,字迹一样,一看就出自同一个人手。
这下大家再也没了疑惑。
了解了事情真相的医生和护士纷纷朝江圆投来歉疚的目光,院领导也说:“小江同志,对不起,发生这件事时,院里没第一时间站出来澄清,保护你,是我们领导失职。在这里,我代表医院,对你表示诚挚的道歉,同时,也欢迎你回来,医院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着。”
江圆捂住嘴,眼泪扑簌地往下滚,在于梦书来医院大闹,在同事领导都不相信她,病人家属也戒备地盯着她时,她都强忍着没有哭。
可这一次,她不想忍了,别人爱笑就笑吧,她要把这一年的委屈通通哭出来,然后都忘掉,身无包袱地往前走,做更好的自己。
公道顶多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那些曾经有过的怨恨,偏激,此刻都远离她而去了。
大楼前一片安静,只剩下江圆痛彻心扉的哭声,一声一声,直击人的心灵。在场的医生和护士,不少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事发后他们人云亦云,就因为江圆男友的指责,就因为一封未经证实的举报信,他们就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同事,想想就羞愧!
护士长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湿意,鼻头微酸,掏出手帕,递给了江圆。
江圆哭了十多分钟,哭得眼睛都肿了,嗓子也哑了,才停了下来,拿手帕擦干了眼泪,抬起头。
院方瞧了一眼听到动静跑过来看热闹的家属们,倍觉头痛,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不要将事情闹得太大。于是扬起笑脸,再次对江圆发出了热情的邀请:“江圆,这件事现在澄清了,你是个非常认真负责的护士,我们医院非常需要你这样的同志,欢迎你回来。正好,医院最近有一栋福利房快建好了,经过院方协商,这次要重点考虑你这样优秀的小同志!”
他就只差没说,回医院,闭嘴,分你一套福利房了。
还没结婚就能分一套房子,哪怕是三四十平米的一室户也足够让人眼红了,多少人成年了还跟父母兄弟姐妹挤在小小的筒子楼里,哪怕结了婚,也要排队等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到。
而江圆,还没结婚就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多么令人羡慕。江圆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同事们看江圆的目光变了,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羡慕和嫉妒。
就连一脸木然的何春丽也猛地抬起了头,嫉恨地盯着江圆。院方为了补偿她竟然要分房子给她,这个女人也太幸运了吧!
至于江圆这一年所受的伤害,何春丽全看不见。她自己上辈子一直漂泊,租房住,居无定所,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房子,但到死都没能实现。现在她只看到江圆有了房子,工作又恢复了,转了一圈,什么损失都没有,反而捞了天大的好处,想想就气愤,何春丽恨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后槽牙!
经过这一年的人情冷暖,江圆成熟了许多,她吸了吸鼻子,扫了一圈,把众人的目光都看在眼底,轻轻叹了口气,扬起笑脸,拒绝道:“谢谢院方的好意,不过不用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姑娘是脑子哭出问题了吧,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竟然就这么拒绝了。那可是房子,有钱都很难买到的新房,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啊!她竟然拒绝了,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护士长也轻轻捏了捏江圆的手,低声劝她:“小江,你可想清楚了,别犟劲儿,不值得!”
是个人都知道,军区医院和D市这种小地方的医院,哪个更有前途。更何况,医院还承诺分房子给江圆呢。这么好的事还拒绝,大家都觉得江圆是在赌气。
江圆把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嘴角往上弯,扬起一抹没有丝毫阴霾的笑容,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扔下一枚重磅炸、弹:“谢谢领导们的美意,不过我已经收到了D市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九月就要去报道,不能再回医院上班了。”
第16章 016重生悔过文过中的老实人
大学, 江圆竟然考上了大学!
何春丽脑子一阵眩晕,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等她抬起头,发现所有人的反应都跟她差不多,不可置信!
D市场医学院虽然不是什么顶尖名牌大学,可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 这时候的大学生可是天之骄子, 毕业出来后就是干部, 国家包安排工作, 包分房子。
何春丽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她不相信,江圆只是个普通的小护士罢了, 文化学历并不是很高, 她怎么可能考上大学!
“不可能,她撒谎!”何春丽涨红了脸,食指指着江圆的鼻尖,振振有词地说, “她都这么大了, 离开学校好几年了吧,学的东西早忘了, 她怎么可能考上大学, 大学那么好考吗?多少高中生考了五六回都没考上, 她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考上了,肯定是骗你们的。”
这话好像也有道理,参加过高考的人都知道, 考大学真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能考上的是凤毛麟角。江圆确实脱离学校好几年了,跟学校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为高考奋战的学生相比,确实没有优势。
但她也不可能撒这样的谎啊。国内医学院就那么多,大家都一个系统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调到一块儿做同事了,这样的谎言一戳就破。而且为了给自己撑面子,拒绝掉更好的工作和房子,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好吗?
医院的人一想就明白,何春丽的怀疑和指责站不住脚。没人搭理她,院方领导只愣了一下,遂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握住江圆的手,说了一番漂漂亮亮又得体场面话:“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小江同志,恭喜你,咱们医院以你为荣!”
护士长也感慨地拍了拍江圆的肩:“小江,不错,好好干。”
江圆对这个真心帮助自己的护士长投以感激的笑容:“谢谢护士长。”
其他的前同事们,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纷纷上前恭喜江圆。
何春丽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江圆被那些白大褂们众星拱月,围在人群中央,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
“走吧。”林老实走到何春丽身边,提了一句,然后带着村长就走了。
村长看到何春丽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觉得这女娃子长歪了,心眼不好,但到底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乡里乡亲,若是她在这外地出了什么事,回头也不好跟何家人交代。林老实更是会麻烦缠身。
于是村长停下了脚步,对何春丽说:“别看了,那姑娘是文化人,跟咱们不一样。”
何春丽心里泛酸,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不就出身比她好吗?有什么了不起!她要不是出生在贫困的农村,说不定也能考上大学,就算考不上,工作也不愁,找的对象怎么也会是个城里人。
何春丽自怨自艾,心里的怨气更甚。她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赚大钱,让村长、让林老实、让这些看她笑话的人瞧瞧!
不甘心地瞥了一眼笑得明媚,一脸春风得意的江圆,何春丽明白留下来也只会自取其辱,匆匆跟上了村长和林老实的步伐。
三人沉闷地回到了招待所,走到房门口时,林老实转身看了一眼何春丽:“收拾一下,待会儿去火车站。”
他们已经买好了今天傍晚回老家的火车票。因为每天通往他们县城的火车只有一趟,错过今天,就又要在招待所住一晚了。
何春丽头也没抬,话也没说一句,推开门进去,然后啪地一声重重地摔上了门。
村长看了直皱眉,嘟囔道:“好好的女娃咋成这样了!”
林老实没多言,哪怕要离婚了,有的话也不适合他说,再说他也不是个长舌的人。
“阿叔,你在太阳下站了那么久,口渴了,进来喝点水。”林老实招呼村长进来坐下,拿起暖水瓶给他倒水。
只倒了半杯,暖水瓶就空了,林老实把木塞按回暖水瓶口,提起瓶子,站起身对村长说:“阿叔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出去打壶水上来。”
他去了水房,打了满满一壶水,转身提回房间,走到楼梯口时就看到江圆上来。
江圆也看见了他,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见他要走,马上出声叫住了他:“林队长……”
林老实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有事?”
江圆纤腰一弯,朝林老实鞠了一躬,由衷地说:“谢谢你!”
林老实淡淡地说:“说到底这事也是因我而起,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向我道谢。”
江圆直起身,浅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光是今天的事,还有上次,真的很谢谢你。”
“小事而已,不用挂怀。”林老实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暖水壶,走了。
他不欲与江圆多接触。虽然今天洗刷清楚了江圆的冤屈,还了她一个清白,但去年的流言蜚语肯定传得很难听。再被人看到他跟江圆在这里长时间交谈,有些心思龌蹉的人少不得又会浮想联翩,尤其是这又是他要跟何春丽离婚的档口。林老实不想节外生枝,给大家惹麻烦。
江圆看出他的冷淡,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些。林队长是个一言九鼎,说到做到的汉子,她真的很感谢他,可他现在似乎不大乐意看到她。
忽地,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呵呵,林老实不理你,伤心了?”
江圆抬头循声望去,看到何春丽从拐角处走出来,双手环胸,高高在上地看着她,眼神充满了讥诮。
江圆不理何春丽这种含沙射影的话,蹙着眉,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因为来得匆忙,她只买到了站票,在路上站了二十几个小时,实在是累得很,没空跟何春丽这种人胡扯。
何春丽见江圆不搭理自己,往前一站,抛出一枚饵:“你就不想林老实为了给你主持公道,付出了什么代价?”
“你什么意思?”江圆脸色丕变,瞪大眼,盯着何春丽,“你说清楚。”
何春丽看到江圆紧张的模样,讥诮地勾起了唇。林老实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自以为仗义,自以为耿直,但干的全是损己利人的事。
前世林老实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但这辈子,就她跟林老实共同生活了这一年多的观察来看,林老实根本就成不了事,憨,老实,不听劝,不顾家,也没什么远见,放着能赚钱的生意不做,非要去搞什么辛辛苦苦又赚不了几块钱的鱼塘。
俗话说,无奸不商,就他这性格,能成事才怪了。
她笃定了林老实这辈子翻不了身,就算林老实有机会翻身,她也要给他摁下去。所以也不怕江圆跟他在一起了。
她倒要看看,知道林老实一穷二白,腿瘸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后,这两个人还能不能走到一块儿!
就算江圆因为一时的同情和感动,跟林老实在一起了,她也相信也长久不了,一个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一个是又瘸又穷又黑还不行的农民,迟早会崩,两人撕破脸那才有趣呢!
林老实和江圆今天给她的羞辱,她会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对上江圆担忧的眼睛,何春丽慢腾腾地说:“林老实养的鱼死光了,赔得裤子都不剩,口袋比脸还干净。为了到这儿澄清那封举报信的事,他把他那块从不离身的表给卖了,凑了一百多块钱,这才买了火车票来军区医院,是不是很感动?”
江圆吃惊地张了张嘴,干涩地吐出两个字:“他把表卖给谁了?”
何春丽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什么厂的厂长吧,一般人谁出得起一两百块买只破表啊!怎么,你想买回来啊?人海茫茫,连林老实都不一定找得到对方,你还是死心吧!”
恶意地笑了笑,何春丽心情大好地走了。
留下江圆站在原地紧紧握住了拳头。原来林队长退伍之后过得这么不好,但就这样,他还不忘当初的承诺。林队长真是一个重信重诺的好人!
那块表对他一定很重要,她要想办法把表找回来!但她给钱给林队长,他肯定也不会要。
江圆想了想,拔腿就跑了出去,直跑回了医院,找到护士长说:“护士长,能不能借医院的电话给我打打!”
护士长看她满头大汗,一脸急色,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赶紧把电话推到她面前:“发生什么事了,你别急,跟我说。”
江圆摇摇头:“没事!”
她循着记忆,拨通了以前林老实所在部队的电话:“我找你们冯指导员,他在吗?”
因为是中午,冯指导员正好在。
接通电话后,江圆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冯指导员:“听说林队长的那块表很重要,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他是为了我的事才把表给卖了的,我想给他找回来。”
那只表果然有特殊意义,这是林老实的一个战友牺牲后,留下的遗物,指明送给林老实。
知道这块表对林老实意义非凡后,江圆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找回这块表。她问护士长要了一张白纸和笔,将表的牌子、形状、颜色以及上面的划痕都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