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大长公主府,随意逛着园子的少女,好像还是在特意等着自己“偶遇”,用这种目光看自己的,这身份不用猜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想来这位便是郑愈口中那位,大长公主欲将其许配给他的,南平侯府的三姑娘周宝薇了。
果不其然,领着兰妱逛园子的绿禾看见了那华服少女,就忙上前去给那少女行礼,恭敬道:“见过表三姑娘。”
少女生得十分明艳,她微微抬了下巴,点了点,声音清脆带了些居高临下的骄傲道:“绿禾,你这个时候不服侍外祖母,过来园子里做什么?”
然后目光终于移到绿禾身后的兰妱身上,道,“这又是谁?我听说今日大表哥会带他新近纳的妾侍过来让外祖母看看,除此之外,没听说过还有别人会过来,莫非,这位就是兰家送给大表哥的那位妾侍?”
绿禾垂首恭敬道:“回禀表三姑娘,这位正是大公子的侧室兰夫人,奴婢奉大长公主之命带兰夫人过来逛逛园子。”
又对兰妱介绍道,“兰夫人,这是南平侯府的三姑娘周三姑娘。”
“周三姑娘。”
兰妱对周宝薇颔首道,平淡客气。
“兰夫人?”
周宝薇在兰妱打完招呼后,一字一顿声音冷诮道,目光已经从兰妱的脸上移到衣服上滚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脸上。
周宝薇知道兰妱必然貌美,但貌美之人她见得多了,她自己就生得十分漂亮,而且是属于很容易压住别人十分明艳的那种。
在这京中勋贵世家高门大户,要论美貌,就属周家姐妹和兰家姐妹,周大姑娘和兰大姑娘都已出嫁,现在最负盛名最受追捧的也就是她周宝薇和兰家的兰翎语了。
但兰家以宠妃上位,家族无爵位无底蕴,真正的勋贵世家心底到底还是瞧不上的。
而她是南平侯的嫡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太子妃的胞妹,才是真正的名门贵女。
且她本来容貌就较兰翎语更为艳丽夺目,所以她才是真正最受追捧的京城明珠。
她连兰翎语都不太瞧得上,原先又怎么会把一个兰家养着送人的族女放在眼里?纵然是有点美貌,也定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狐媚玩意儿。就跟那什么扬州瘦马似的。
不过她向来喜欢将自己打扮到夺目。
今日大雪,她特意着了这件红色织锦裘衣,便以为定然能将兰妱碾压到尘埃。
只是待她见到兰妱那张脸时已然有些呆住,目光不自觉下移,就看到了她身上那件绝非凡品的白色狐皮裘衣,雪白得刺眼,目光再挪回到她脸上,只见到一张把漫天冰雪满园黄梅都衬得颜色寡淡灵气暗淡的小脸。
相较之下,她自己身上的那身红衣和头上的红宝珠钗,就显得真真可笑了。
顿时她就觉得胸间满满都不是滋味。
她是京中受名门世子追捧的明珠,本来并不怎么稀罕那不解风情的郑愈,只不过因着他的地位,可作她的选择之一罢了,她觉得自己是要屈就才会嫁给他的。
可是现在她见到了兰妱,想到郑愈对着自己的那张冷脸,若是自己嫁给他,日日对着兰妱和郑愈......想到这里,她还是非常,十分地恼怒起来。
她冷笑一声,道,“妾侍就是妾侍,现在妾侍也可以称之为夫人吗?绿禾,你莫不是糊涂了?”
绿禾被斥,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兰妱听言却并不羞恼,只笑道:“周三姑娘莫不是才糊涂了?依大周礼,朝廷二品及二品以上的大员凡有功者得陛下许可,可迎娶一身家清白女子为侧室,亦可唤作夫人。我是陛下赐婚给次辅大人的侧室,怎么当不得夫人之称了?周三姑娘是名门闺秀,竟然是没有读过大周礼制的吗?”
“你!”周宝薇面色猛地涨红。
大周礼制的确是有这么一条,但这是有些渊源的,历来朝中就很少有这样的事,反而是宠妾灭妻惩罚的条例大家倒是记得更清晰一些。
周宝薇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突然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讥诮道,“侧室夫人?兰夫人心里能这样安慰自己也是不错的。”
她转身伸手往身边的黄梅树上拽了一下,折了一支黄梅下来,同时那枝条上的积雪也落了下来,落得自己和兰妱都是一头一脸的雪。
她抹了抹自己的面,再转过身来,走到兰妱面前,作势将手中黄梅递给她,实际却是低声笑道,“兰夫人这身白狐裘衣真是不错,是大表哥让你穿的吧?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有这个癖好。”
“你知道吗,我不太喜欢冬天,太冷了。但我大姐却最喜欢冬天,因为她最爱雪景,还喜欢在雪天里穿白狐裘衣,说觉得美。我大表哥也最爱看我大姐穿白狐裘衣,当年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想娶她,可惜那时他什么也没有,拿什么求娶我大姐?所以我大姐嫁了人之后,他便去了北疆,在那里又娶了一个女人,听说天天让她为他穿白狐裘衣,后来那个女人死了,我大表哥便借着那个亡妻的名义再也不肯娶亲。”
她倾身在她耳边道,“侧室夫人?什么侧室夫人?兰家养的那几个女人我还不知道吗?不过就是送给权贵的玩物。你,不过就是我大表哥的玩物和别人的替代品而已。”
她说完就后退了两步,然后笑意盈盈,眼睛闪着满满恶意的光芒看着兰妱。
可惜她并没有如愿以偿地从兰妱面上看到她期望看到的羞恼,愤怒,彷徨,或者任何能令她心悦的情绪。
兰妱静静地看着周宝薇,目光甚至渐渐转成怜悯之色,然后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周三姑娘,你很嫉妒你大姐吧?连发癔症都要把太子妃娘娘放到癔症里和别的男人编排在一起,要不就是病得不轻,要不就是嫉妒她嫉妒到想坏了她的名声,置她于死地吧?”
“还有,玩物什么的,这便是您每日里琢磨的事情?世人言,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什么,就非要看别人也都是什么,你就是这么轻贱你自己的吗?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第15章 祸水
且说回花厅中。
兰妱离开之后大长公主就带了郑愈去了后面的阁楼,从那阁楼之上,正好便能见到园子里的雪中梅景,还有正在折梅的红衣少女,以及正被丫鬟领过去的白衣女子。
这样远远看过去,真的是一幕非常赏心悦目,可以落画的美景。
常宁大长公主看了外面一眼,回头就对郑愈道:“阿愈,陛下将兰家女赐给你,你也收下了,这事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想让皇后和兰贵妃打擂台,现在的局面不怕有事,而是就怕风平浪静,陛下身体不好,怕是想动手了。”
“不过,阿愈,除了朝堂上的考虑,你年纪也已经不小,也的确该娶妻生子了,没有子嗣将来对你始终都是不利。”
郑愈远远就看到了那园中身着白狐裘衣女子的身影。
小小的只那么一点,但却极坚韧。
他收回目光,转过头来,道:“祖母,我应下陛下赐婚的确是有一部分出自于朝堂考虑,但其实也是出于子嗣考虑,所以暂时都不必,不会再考虑娶妻一事。”
大长公主一惊。
她皱了皱眉,道:“阿愈,你莫不是糊涂了?兰氏身份低微也就罢了,她还是兰氏一族专门养了送人为妾的,你的长子怎么可以由这样的女子所出?你竟然还想只要她一人,不打算娶妻?!你知不知道朝中那些文臣,天下士子的嘴有多毒?此事将来必将为人所诟病!不行,此事绝对不可以。”
郑愈面色变冷,定定看着大长公主,然后面上闪过嘲讽之色,道:“不该由她所出?祖母,那您觉得我的子嗣是该由谁所出,南平侯府周家的姑娘吗?”
大长公主一愣,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突然出语这般直接和不恭。
她定定看了他一阵,然后抿了抿唇,道:“阿愈,我想让你娶宝薇,的确是有我的私心,但你也应该很清楚,现在的局面,娶南平侯府家的小姐对你才是最好的,既可以麻痹皇后和太子,又能引起兰贵妃的恐慌,如此才能打乱现在平静的局面。”
“而且宝薇身份尊贵,她的背后是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南平侯府,由她所出的子嗣将来才会更少争议。你需要一个出身尊贵的子嗣,而不是身边只有一个惹人诟病的妾侍,和她所出之子。”
郑愈冷笑,道:“不,祖母您的心里应该很清楚,周三姑娘除了您说的身份尊贵,她的性子根本就不适合做我的妻子,只会让我的后院变成一团糟,我可没有什么兴趣替人收拾烂摊子,更没兴趣拿自己的妻子儿女去做权利斗争中的棋子。”
大长公主心中一恼,道:“那兰氏呢?你说会让她诞下子嗣,那她算不算得一颗棋子?还是,红颜迷人眼,你看见了她,就慢慢变得摆不清她的位置了?”
郑愈眯了眯眼,道:“她是我的夫人,将来会诞下我的子嗣,是我的孩子的母亲,就是这样。”
“阿愈!”大长公主拔高声音道。
郑愈扯了扯嘴角,道:“祖母,若是你担心我是被美色所惑,那就不必了。我让她做我的侧室,只是因为我看中了她的性情,觉得她适合我身边的位置,适合做我孩子的母亲,我不想要一个不省心的女人。”
不省心的女人,谁是不省心的女人?
“那么,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看走了眼,发现她跟你根本不合适,根本不配育有你的子嗣,那你能立即弃了她吗?”大长公主冷冷道。
郑愈皱了皱眉,道:“至少她现在是合适的,我既娶了她,也自然会负责到底。”
“什么娶了她?不过是一个......”
大长公主猛地刹口,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绕了进去,差点失态。
她缓缓吐了口气,退到后面坐回到扶手椅上,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抱歉,阿愈,是祖母太冲动了。”
然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不过就是一个妾侍,你想留着就留着吧。只是阿愈,兰氏之事,祖母可以顺着你,但宝薇,你能否应下祖母,娶她为妻?你既然说了,你纳了兰氏,哪怕发现她不妥,也会负责到底,对一个民女尚能如此,宝薇是你的表妹,你反是不能容她吗?”
郑愈眼中划过一抹讽刺。
大长公主见状摆了摆手,道,“阿愈,祖母让你娶宝薇,的确是有祖母的私心在。这么些年,因着那些旧事,你父亲,姑母他们都有欠于你,这些令我心中十分不安......我让你娶宝薇,的确更多是出于考虑朝堂的因素在,但也是想弥补你们的关系,让我能够安心罢了。我到底还是不能完全放下他们,我已经老了,早晚有去的那一天。”
说着面上露出了些许疲惫和脆弱,越高傲的人罕见的脆弱也越容易打动人。
郑愈看着自己的祖母,神色终于平缓了些。
不过他并没有妥协。
他道:“祖母,您经历过那么多事,应当早已明白,联姻是最靠不住的,否则,当年我的母亲也不会死。我情愿逆了你的意,也不娶周三姑娘,也正是因为我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那个地步,届时,怕只会让你事与愿违,与你所期望的愈行愈远。周三姑娘的那个性子,您觉得,我能忍她多久?”
大长公主噎住,她都这般求他了,他竟然仍是不肯应。
她看着他,心道,你不是不能忍,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想,又如何收服管教不了一个宝薇?她不过就是个娇养的孩子,年纪还小,还有无数的可能性,你只要稍施手段,她必会服服帖帖了。
说来倒去,不过是你不愿罢了。
而且,竟然提起了他母亲的死,大长公主的心突然就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她盯着他片刻,目光深处带了些疑虑,但也终于不再坚持,默了一会儿就道:“罢了,宝薇的性子,她的确是被她母亲给纵的娇了些。那么阿愈,若是祖母将她带到身边亲自教养,让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你可愿意,为了祖母,娶她,将来好好待她?”
郑愈淡道:“本性难移,你教养她,也不过是只能画个皮而已。”
大长公主的手慢慢捏紧,他口中对她外孙女的不屑和轻慢终于让她真的有些生气了。
郑愈看她一眼,这毕竟是他的祖母,他的命还是她“救”的。
他扯了扯嘴角,道:“祖母,您曾经说过,当年那种情形,为了大局,让我母亲死,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那么现在,您站在理智的立场,不是我的祖母,不是周三姑娘的外祖母,也会觉得,我娶周三姑娘,也是最好的选择吗?您当知道,我的性格,也只会做最正确的选择。”
“我明白祖母年纪大了,想法和以往必然已经开始不同,但我,却不会因为您的想法改变,就去娶我不想娶的女人。另外,您有了这个想法,泰远侯和他的侯夫人知道吗?您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反应吧,看看会不会像我说的,事情只会与您想要的,越走越远?”
他说完告辞,大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因为他的话而面色发白,甚至第一次,心底隐生恐惧。
不,不可能,她不应该往那个方向去想。
她转头看向外面,那里她的外孙女已经在和那女人说话,她看着那女子身上雪白但看着却只觉温暖的雪狐裘衣,脑中划过她胸前那枚白玉项坠,那是......她突然不敢置信的忆起来,那个竟然是......他母亲的暖玉?
当年宝蕴身体有寒症,可能难有身孕,或即使怀上也容易滑胎,她知道他有这么一块暖玉,曾经找他开口借过,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如果他肯借,宝蕴的子嗣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艰难。
可是现在他竟然把它送给了一个身份如此低贱的女人!
那他现在忤逆自己,难道真的也只是因为这个女人?
大长公主的手按在扶手椅上慢慢摩挲,却越摩越用力,最后竟然是要靠那木镂雕花刻在手上的疼痛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及至郑愈行至门口,她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平稳,道,“阿愈,园子里,若是宝薇说了什么让那兰姑娘心有不悦的话,还请你不要迁怒宝薇,是我让她用言语试探兰氏的品性。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的长子都非常重要,其生母不应当是一个心术不正之人。”
郑愈顿了下脚步,道:“祖母,您是觉得,我连看自己枕边人的眼神都没有吗?”
大长公主听言眼神中划过一丝厌恶之色,道,“阿愈,不管你信不信,那女子,眼如水波,面若晨花,貌似清澈无比,但却骨中藏媚,乃红颜祸水之相,你一向心志坚定,何曾为一女子至此,阿愈.......她是兰家养了送人的,不是你就是别人,你竟然为这样的女人乱了分寸,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郑愈的脚步僵硬,但却再没有半步停留,愈行愈远,而大长公主的声音也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第16章 镯子
“你,你胡说什么?!”
梅园中,周宝薇对着兰妱又惊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