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歪头打量他的脸,“我在冰室也受了伤,想要点儿毒药。最好无色无味,一沾就死的。”
萧乾的眉,几不可察的一挑,“受伤用毒药?”
“哦,是这样的。”墨九平静地捂着胸口,一本正经地解释,“你知道的,受伤会很疼的嘛,我这个人最怕疼,我想若疼得狠了,不如直接吃药……一命呜呼好了。”
这个理由牵强得萧乾一个字都不信。
他道:“你有本事闯入我房中,为何不去药房偷?”
“你这个人,说偷真是难听哩。”墨九抿了抿嘴巴,样子很老实,“我为人品性端正,思想境界经得出考验,人格节操经得住深究。不贪财、不好色、不图利、不爱名……这些事,不都是有目共睹的嘛?”
萧乾嘴角抽搐一下,指向门口,“出去!”
“好了好了,你这个人真不可爱,也不幽默。”墨九拉近凳子,低头看他,笑眯眯道:“我实话告诉你好了,我觉得以我的美貌,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萧家生存,太过危险。所以,想借你一点药物防身……”
看他眉头皱着不耐烦了,她拣重要的说,“然后我本来是想去药房借一点的,结果我不太识得那些瓶瓶罐罐,于是,我找来找去,我找来找去,找得犯困了,就把药架子打倒了……”
萧乾双眯危险的一眯,凉凉看定她。
她咳了一下,“再然后,我就把你的药瓶摔碎了一些……”
萧乾喉头有点甜,“一些是多少?”
墨九严肃的掰手指,“大概好像约摸是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九个……”
萧乾慢慢闭上眼,只剩鼓鼓的喉结在动。
药房里的药他都有分门别类摆放整齐,那都是他的成果,平常都当宝贝似的看着,结果被这个疯子打碎了,可想而知他有多如何心疼。
好一会儿,屋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旺财伸出门缝的嘴筒子,往前一点。
击西也趴在门缝,“主上没声音了?”
闯北趴在他的背上:“主上是不是气死了?”
走南把他两个拉开:“主上是不想和疯子一般计较。不过,今天晚上,你们哪个守药房?”
击西捂嘴偷笑,“闯北要死了要死了。”
闯北指着她,手直抖,“是你拉我来的。”
走南:“……”
三只人一条狗在门缝里面小声嘀咕,墨九隐隐听得声音,总觉得哪里不对,抬脚就想过去看看,萧乾却睁开眼,“无事,几只老鼠饿了。”
墨九信他就有鬼了,“你养的?”
他不答,却用厉色的眼神阻止她过去。墨九不是喜欢探人隐私的人,尤其在探不了的时候。
她干笑一声收脚又坐了回来,看萧乾恢复了清冷的情绪,又问:“好大只的老鼠,不晓得清蒸好不好吃?”
门缝里“吱”一声,“老鼠”噤声了。
萧乾揉着额头,收回看她的视线,缓缓闭上眼,“时辰不早了,嫂嫂回去歇了罢。”
笑一声,墨九抱着双臂看他,“你不拿药给我,我是不会走的。我这个人心里有阴影,就会产生不安全感,心里有不安全感,我就睡不着……我既然睡不着,不如在这里陪你好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你嫂嫂,三更半夜跑到你屋里来,肯定是清白的嘛。”
萧乾扫她一眼,胸膛起伏不停。
墨九眼一瞪,“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对哦,我刚才看你的腿上缠了纱布,好像伤得不轻。不如,我画个符给你镇镇疼?”
骂不得,打不得,气得半死,还弄不走。
遇到墨九这样的人,再好的涵养都会崩溃。
萧乾黑眸烁烁,神色复杂的盯着她,正待开口,外头突然传来薛昉的声音。他像是刚被人闹醒,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叩门,“使君,南山院那边来了消息,大少夫人又丢了。几个小丫头谁也说不清她什么时候不见的,急得哭了,有人说被女鬼抓走,这会儿满宅子都在找……大夫人急了,去城里请了道士过来捉鬼……”
萧乾手一顿,无力地瞪了墨九一眼。
宅子里的事就这般,一有人起头,便闹腾得厉害,若一会被人瞧见她在乾元小筑,他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考虑一瞬,他吩咐薛昉道:“去告诉大夫人,这怪力乱神的事做不得,不必请道士。”看一眼稳坐床沿的墨九,他头痛的皱了下眉头,又补充道:“大少夫人兴许又变成母鸡或野鸭飞走了,叫他们不必担心,天不亮就回了。”
这可不是萧乾平常的行为,薛昉听着奇怪,愣了一下,“哦”一声,又道:“可道士已经入府,由几位夫人领着在湖边查了一会,又往乾元小筑来了……属下不得已,这才打扰了使君休息。”
这一听,墨九很平静,可萧乾却再瞒不得了。他叹口气唤了薛昉进来,望着墨九道:“把大少夫人带着,从后面走。”
薛昉乍一见墨九,张着嘴巴,久久没法回神儿,“这……啥时候的事儿?”
萧乾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薛昉领命,就要过来请墨九离开。墨九却懒洋洋地笑,“萧六郎你也真是,我们两个这般清白,就算人家知道我在你这儿,也不会怀疑什么的……好了,你休息吧,我这就出去告诉他们,我在你屋,不必找了,大晚上的,找人也怪累……”
她说着就要出去,萧乾顿觉气血不畅,“你敢。”
墨九笑眯眯的,“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人品端正,从来不怕影子歪。”
普通妇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急得慌神了,就怕被人闲话,可她到好,还要主动送上门去。
萧乾静静看着她,“你就不在意脸面?”
墨九呵的一笑,奇怪了,“我一个寡妇,要脸面做甚?脸面换得来米,还是换得来男人?”
萧乾的手无力地垂下,似乎一眼都不想多看她。墨九觉得若不是他受了伤,一定会跳起来,一个巴掌拍死她。可他到底不是普通人,不仅没有拍死她,反而很快镇定下来,淡淡道:“要什么药,回头我让薛昉带给你。”
“耶。”墨九笑道:“我就知道六郎是世上最有良心的小叔子。乖,嫂嫂回头一定好好疼你。”
萧乾一怔,身子便坐起来,墨九笑着赶紧摆手,“你睡,你睡,不必相送了,我和薛小郎走便是,保证不会让人看见。”
在萧乾灼灼的注视中,墨九头也不回。
“嫂嫂!”萧六郎喊住她,“我有临别赠言。”
墨九回头看他深邃如潭的目光,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有东西送?这就不必了吧?”
“要的。”萧乾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墨九扯了扯嘴角,摇头自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啦,就是脾气不好。学学我呐!”
——
墨九成婚后的三天,都是在南山院过的。
在这三天里,她几次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夫婿,顺便了解一下他的病情,看他要什么时候才会被自己克死,好瞅瞅“天寡之命”的威力。
可天寡没来,她也一次都没有见着萧大郎。
萧大郎居住的竹楼,有人日夜不离的守着。
哪怕她是南山院的大少夫人,人家也不让她进去。
为此,她爬过树,凫过水,下过毒,可都没有什么效果,那个她曾雨夜探访过的竹楼,比乾元小筑都难进。折腾一阵的结果,不仅没有见着萧大郎,反倒让老夫人和大夫人好一阵数落,说她不重夫婿,不管大郎死活,任性妄为,扰他清净,罚她一晚不许吃饭。
墨九一怒之下,愣是去灶上吃了三大碗,然后放出狠话,说婆婆不待见她,夫婿不疼爱她,那就千万不要拦住她的桃花,此处没温暖,自有温暖处。
这样狠的话,萧大郎也没有动静。
不过第三日,她又被罚了一晚是不许吃饭。
半夜里,她躲在灶下的柴火堆里,一边啃鸡腿子,一边问蓝姑姑,“你说萧大郎,真就不怕我给他戴绿帽子?”
蓝姑姑在边上为她端水,“姑娘往后用点脑子,别再瞎说了。”
“我那是瞎说吗?”墨九瞪她一眼,摇头道:“也不知那个小孩儿的姐姐到底是一个怎样美若天仙的女子,竟然让萧氏长孙惦记了三年,还念念不忘,独卧病中念着那一缕香魂,冷落我这个可怜的新婚妻子……唉,忧伤。”
她啃一口鸡腿,又道一句,“忧伤也。”
蓝姑姑:“……”
墨九再啃一口,“唉,我好忧伤。”
蓝姑姑无奈:“你是忧伤出不去府吧?”
墨九瞪大的眼,亮了,“对啊,还是姑姑了解我。我想和申长老去赵集渡,探那里的古董,我还想回冥界去住,不与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争三短。我也想我大师兄,想与他去神农山,看看墨家总院,我还想去临安……”顿一下,她摸着东寂给的扳指,幽幽一叹,“何时才能以食会友,吃遍临安。”
蓝姑姑一脸无奈,“除了吃和玩,你还想干什么?”
墨九咬着鸡腿,目光亮了亮,“逗萧六郎。对,我还要去逗萧六郎。”
她念着墨妄,墨妄也惦着她。
可他领着墨灵儿三次求见萧乾,都被拒绝了。薛昉对墨妄的为人很是敬重,每次他来都恭喜有加,上茶倒水,说使君身子欠佳,不便见客,由他作陪。
可墨妄需要他陪么?
他只道萧乾在推诿,自去了。
薛昉有苦难言,“使君身子确实不舒服。”
乾元小筑的人都知道,萧乾在床上躺三天了。
那天晚上墨九走后,他脸色煞白,尔后又重新拟了方子吃着,今日才有了些起色。这两年来,薛昉一直跟在萧乾身边,除了战场上受点伤,他从未见过使君生病。
这回的事,真让薛昉大为困惑。一个墨姐儿……哦不,现在是大少夫人了,为什么会把他家使君气成这样?
——
墨妄再一次从萧府出来,回到位于城南的宅子。
这所宅子是申时茂置下的,与食古斋一样,算是墨家产业。墨家信徒遍布天下,赚钱的行业多有涉及,汲汲营营了一代又一代,虽养活的人口太多,但不算富足,也不太缺钱。
这小院种了不少桂花,临近八月,桂花未开将开,风一拂,便带过一缕幽爽的暗香。
可墨妄无心赏桂。
今儿又下了些雨,淅淅沥沥的,令人心情浓郁。他坐在檐下的矮几旁,鼻间充斥着桂花的香味儿,看申时茂拿了棋筒过来,一直默不作声。
申时茂捋一把胡子,坐下,“左执事,来一局?”
墨妄不惯拒绝人,伸手拿了黑子,可神色悻悻。申时茂观察着他的表情,“老朽有句不敬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墨妄抬眼,“长老但说无妨。”
看他脸色阴霾,申时茂叹息一声方道:“老朽比左执事痴长几岁,见过的风浪也多一些。凡事不坏即好,吉人自有天相,左执事莫要为九姑娘忧心。”
墨妄点点头,执着黑子,可手顿在空中,却好久没落下。好一会儿,他才道:“九姑娘为人机灵,我颇放心。只担心姬辰,小小年纪,不知得吃些什么苦头。”
方家姐弟与墨妄的关系,申时茂知道一些。
他执了白子在手,了然地点点头,“不管忧心谁,萧使君不让见,我们便见不着。但他也不会永不让见,依老朽看,他是想与我们要价。”
“要价,要什么价?”墨妄看着申时茂。
申时茂轻轻落下一子,“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