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环这些天日子并不大好过,她因为在外面丢了侯府的人而被侯夫人关在后院的小佛堂抄写经文,几乎等同于软禁。
无数个日子她都只能望着佛堂小小的方窗折射的天光,无比渴盼着外面的世界。
还好临近侯爷生辰,渐渐有些远方亲戚来府上提前暂住预备筹备生辰,这当口家里的世子夫人被关在佛堂总不太好,侯夫人便只能咬牙将她放了出来。
可是仍旧严格控制着她,只让她见人的时候出来一刻,其余时间仍旧要回到那个小佛堂,而且出来的这些时刻身边都要跟着侯夫人的心腹婆子。
几个婆子五大三粗,几乎是寸步不离钳制着苏环,她若是想在亲戚跟前抱怨什么,话刚出口就有婆子皮笑肉不笑扶着她:“苏娘子有些中暑,赶紧喝碗凉茶。”
而后将她挟持到堂后,挟制着给她灌下一碗又苦又冷的黄连水。
苏环喝了两回黄连水就老实了,立刻谨言慎行不言不语起来。
侯夫人这才打消警惕,正巧府里一位亲戚邀请府上年轻媳妇子们去外面拜佛,侯夫人不好钳制着苏环,才叫她有了机会出门。
好巧不巧,苏环坐的马车出了问题,车夫请她下车,她站在侯府后门巷子口便见苏莺莺正步行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牛车拉着不知什么,那拉牛车的不正是苏莺莺的奶兄弟长寿吗?
苏环本来郁闷的心情一下子清爽了。
哼!嫁了个瘸子也就只能做做苦力了。
她当即满脸笑容迎上去:“这不是三姐姐吗?”
莺莺抬起头来,就看见苏环,她都懒得上下扫视她,只淡淡道:“是你啊。”
苏环被她的云淡风轻所激怒,她当即举起扇子佯装笑道:“这么大热的天,三姐姐怎的也不坐轿子也不坐车?”
莺莺的马车就停在路对面,只不过她想着侯府巷口车来车往,挤着反耽搁事便提前下车步行。
不过这话她都懒得与苏环解释,只低头要越过她往前走。
苏环却以为她是心虚,她摇摇扇子:“说起来三姐姐也算是沉鱼落雁,可惜也没凭借着姿色嫁个好人家,嫁了瘸子就只能做做苦力,这么大热天还要与小厮推着车出去卖菜。”
她踮起脚尖见苏莺莺车上货物被油纸包的严严实实,隐约可看见枝条绿叶,还当莺莺是贩售了菜蔬来街上卖,当即笑得又开心几份。
莺莺听到她奚落萧照便有些生气了,她立住脚步淡淡道:“谁说我要去卖菜了?”
事到如今还要死鸭子嘴硬吗?苏环不屑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侯府的亲戚们也走到了巷口,见苏环在这里热情招呼她上自己的车。
就在这时莺莺便道:“我做姐姐的少不得要说说你,拿着自己的嫁妆银胡乱花费妄想着一本万利结果惹得御史弹劾,要不是你婆家仁慈只怕你如今连门都出不了呢,如今既然能自由自动,少不得要谨言慎行。”
一番话将苏环的老底揭了个底朝天。
“你!”苏环气得连扇子都拿不稳了,“你胡说!”
侯夫人为了面子将这件事瞒着外地的亲戚们,是以苏环在她们面前还摆着世子夫人的款,谁知今日居然被苏莺莺说了个一干二净。
而那些女眷们一下便来了精神。
她们这些天住在侯府,是听侯府下人嘀咕过苏环的往事,可惜都只是只言片语听不大真切,谁知这中间还有这许多细节?
苏环这些天待她们也不大客气,言语间处处说她们是“外地人”,端着上等人的款,一副高洁清高的样子,谁知道她居然还拿嫁妆银去做生意?
当即都正襟危坐,耳朵却竖得老高。
“四妹妹应当好好孝敬婆家,今儿我当着你婆家人的面都要谢谢她们呢。”莺莺笑吟吟冲那些女眷点点头,“我四妹妹当初嫁进侯府颇有些周折,没想到侯府还能大度娶了她进门,当真是祖宗积德,以后我四妹妹有什么不是,还请婆家多担待些。”
听听,一句句都是为苏环打算,提前托付她婆家人照料她,却处处揭她的老底。
女眷们听得激动不已:什么叫嫁人有周折?
她们只知道侯夫人一直没有提及过这门婚事,忽然放出风声说来喝喜酒,这才知道世子娶了两个平妻,为什么要娶这个家世背景都名不经传的苏四娘子?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隐情。
几位女眷们眉眼官司打得热闹,要不是苏环在场,只怕她们就要当场拿出银子贿赂侯府仆人讲讲当初的丑事了。
苏环气得差点将扇柄攥断,苏莺莺伶牙俐齿,她压根儿不是对手,何况如今当着这么多远方亲戚的面,她着实丢不起这个人,当即就要转身走人。
谁知苏莺莺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四妹妹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花草被我一百文收购了呢,还要谢谢四妹妹,我足足卖了几百两银子呢!”
什么?
苏环定住脚步转身看苏莺莺,很快就从她的神情里意识到她没有撒谎。
原来低价买走香草的人是苏莺莺!
这些天苏环好不容易才渐渐淡忘的赔钱之痛又被提起,而且那个捡漏买走她香草的人就是苏莺莺!
这简直是双倍的暴击!
不,是十倍!
苏环眼前一阵金星,她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周围人说什么已经听不见了,只想扑向前去将苏莺莺狠狠撕扯一顿。
谁知刚一迈步,就被跟着她的嬷嬷挡住了去路:“苏娘子赶紧上马车吧。”
那几个嬷嬷铁青着脸,显然她适才多嘴了几句被她们看见了,还不知道她们回去后要怎么跟侯夫人添油加醋呢。
苏环心里一阵钝痛,为何她每次遇到苏莺莺都没有好事?!
苏莺莺一定特别克她!
苏环顾不上思考今天过后侯夫人的指责,忙着往前去找苏莺莺算账,谁知被嬷嬷们推搡着上了马车,随后便坐在一堆别有心思的女眷中间如坐针毡往庙里去了。
莺莺摇摇头。
若不是苏环步步紧逼她也不想在侯府女眷前头拂她面子,可惜她每次都不知悔改处处挑衅,只不过苏环如今日子应当也不大好,要不然堂堂世子夫人出门为何不从侧门走,反而要从下人远亲走的后门走呢?
说起她这满脑子都是些什么糟粕:居然觉得堂堂正正干活的苏莺莺丢人,而她自己失了尊严寄居在侯府却是人上人,当真是黑白颠倒。
莺莺不去想她,示意长寿往侯府去。
侯府后门聚集了几位掌柜模样的人,原来他们都是听闻李老四的事后过来的,侯府那么大的缺口获利不少,自然人人争夺。
侯府管事则严阵以待,这回是个嬷嬷,她身形魁梧眉目凶戾。
几个管事便依次向她介绍自己干这一行的年限、经验等一些琐事,方便她选拔,甚至还有人背着诸人,想将怀里的银票金镯子递给嬷嬷,可惜都被嬷嬷转身拒绝了。
轮到莺莺时她大声将自己的店名和年限说出来:“我叫做苏三娘,我的店铺名唤做花满蹊,如今已经开了半年。”
话音刚落那几个人脸上露出了鄙夷神情。
才半年?
原来他们这些人并不是花木行会的人,是以只听着花满蹊的名字耳熟,却并未想起前几天夺冠的正是花满蹊。
嬷嬷却来了兴致:“喔?你才开了半年怎敢来我们侯府?”
莺莺心里稍定,嫌货才是买货人,不怕她问东问西就怕她客气点头。
可是旁边几个掌柜却都笑了,他们都是积年做生意的老手,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个黄毛丫头过来,自然心里都鄙夷不已。
莺莺不理会那些哄笑,仰起头来道:“我店铺虽然开的年限少,可我莳弄花草有十几年了,也算小有心得。”
“十几年?”掌柜们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你是四五岁就开始莳弄花草不成?”
“自然。”莺莺欣然应到,似乎没有听懂他们语气的鄙夷之意。
掌柜们撇撇嘴,越发轻视这个小娘子。
“那你可有什么成就?”嬷嬷认认真真问。
哼,这么个小娘子能有什么成就?掌柜们浑不在意。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那个小娘子说:“如今侯府老夫人院里的花卉就是我们花满蹊供应着。”
什么?
这个小娘子居然给侯府老太君供应着花木?
嬷嬷神色认真了起来。
那些掌柜们各个眼珠子都恨不得从眼眶里跳出来,侯府老太君出了名的品味挑剔,先前时不时就换一家花木供应,如今居然让这么一个小娘子供应着
莫不是在撒谎?
他们正狐疑,又听到一句“我如今是花木行会的成员,前几天赛花会的状元就是我摘得的,我培育出了并蒂莲。”
什么?
赛花会?
并蒂莲的事情他们这些人都有耳闻,谁能想到有人能将祥瑞之物培育出来呢?当时还感慨了几句,谁知道就是眼前这个他们看不起的小娘子?
嬷嬷也神色严肃起来,她看莺莺的目光多了郑重。赛花会是京里花木行会一年一度的盛事,许多经验老道的花木商人都要参赛,谁知道状元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
莺莺又道:“您若是不知道赛花会,那请瞧瞧我带来的花木。”
说罢便示意站在后面的长寿将车上的油布掀开,露出下面一车娇艳欲滴的各色花木。
油布一开,捂在下面的花木清香当即扑鼻而来。
嬷嬷定睛一看,一车的瑞香、木香、扶桑、蔷薇,热热闹闹满车绽放,绿叶舒展,根茎强健,一看都是质量上乘的花木。
莺莺见她意动便说道:“今后我送到府上的花卉便都是这样。”
其余几人捶胸顿足,他们怎么没想到拉一车花木过来呢?
却不想就算是他们早知道苏莺莺会拉花木过来自己也不会拉。
因为他们其实不是做花木生意的,只是想像李老四一样做个转手的生意赚些银子,若侯府这门生意不交给他们那他们这一车花木便是白白浪费银子。
嬷嬷看到这一车花木心里已经有了数,她笑道:“好。”
等过一会她问完所有商人后便通知诸人:“诸位还请稍后,等我与上头管事商议后便定下人选,之后便通知诸位。”
几人忐忑不安站在门口等待消息。
过一会嬷嬷出来宣布:“花满蹊以后供应我们侯府的花木。”
那几个商人闻言失望不已,可是花满蹊处处胜过他们,他们除了年纪大些几乎没有胜过苏娘子的地方,再想起自己适才嘲笑苏莺莺,不由得羞愧起来:这不是自己上赶着做笑柄吗?
莺莺归家后便宣布了这个好消息,绿儿和飘石几个高兴得欢呼起来。
萧照也拱手恭喜她,又问:“如今生意做大了,可要再雇几个人?”
莺莺想想:“花盒我们抽空便能预备,侯府花木也不过是每两天早上采购,反正我也要给老太君备花,倒也不算麻烦。”
萧照放下心来:“你自己统筹便是,只是一旦活计繁重就要雇人去,千万不要累着自己。”
莺莺谢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萧大人可知道常乐长帝姬的事情?”
“常乐长帝姬?”萧照眉目微蹙,回忆起这位长帝姬,“她脾气古怪,不大露面,如今在皇室中不大显,不过她与官家很是投缘,因而王室诸人也不敢得罪她。我也与她没打过什么交道。”
原来萧大人也不大知道这位长帝姬,看来自己只有想法子竞争那个什么皇商候选人了。
莺莺点点头,又问萧照:“萧大人如今腿伤如何?”
旁边正在倒水的飘石手一歪,茶水都倒到了外面,夫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往大人的避讳上问。
他放下茶壶,预备随时去救场。
谁知就听到自家大人说:“腿渐渐大好,除了不能动之外外观上看不大出来有什么损伤的痕迹。”语气平和,像是在议论外面的天气一样。
啊?
自家大人居然一点都不忌讳腿伤的事情了?
要知道他刚走不动路时最忌讳这些,谁要是说这些就要被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冻死,是什么时候大人居然云淡风轻了呢?
飘石想来想去只能将这些归因到苏娘子身上:还是夫人厉害。
比如现在,她就能毫不避讳有些纳闷的凑过去:“那怎么还没好呢?”
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场小风寒。
自家大人居然也能平平淡淡回复:“或许要过些时日,或许再也好不了了。”
萧照说起这些时候已经内心毫无波澜了,他转而问:“汴京城里有伏天晒书的习俗,你可要晒书?”
莺莺忽得想起:“我从娘家带来的书籍里面有一些医书,正好趁着伏天赶紧去晒书。”
两人就高高兴兴一起去晒书了,留下目瞪口呆的飘石。
莺莺爹娘留下不少书,有医书,有花经,厚厚重重一大摞。绿儿和奶娘激流几个轮番搬动到院里,摊开在太阳下晾晒书页。
萧照也帮莺莺搬动,可到底轮椅不大方便,他拐弯时不小心就将书页洒落在地上。
萧照充满歉意:\"是我不好,笨手笨脚,倒把你爹娘留下的遗物都撒了。\"
莺莺忙劝慰他:“无妨无妨,我爹也不是什么当世名医圣手,就是个普通郎中。留下的这些书籍都是寻常医书,外面书画铺子里一买一大堆。”
这倒不是贬低自己爹,苏二老爷在世时就是个性子洒脱的书生,常常自嘲自己“读书不成,学医也不精。”
甚为豁达,平日里最喜欢吃凉拌木瓜丝,就着木瓜丝喝点小酒,边在案上奋笔疾书,书写自己的南疆见闻。
想起了爹莺莺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忽得想起一遭:
“倒有几本笔记珍贵些,是他老人家在南诏当地遇到的一些疑难杂症和自己从医的一些感悟,这笔记最重要……”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对啊,萧大人如今遇到的情况不就是疑难杂症吗?!
莺莺忽得灵机一动,她从厚重的书籍里翻出父亲所写的几本笔记,而后一页页翻动起册页来。
她坐在小院的树荫下慢慢翻动着册页,绝不放过一丝可疑的地方。
不过这些都是父亲酒后随手所写,有些地方字迹比较潦草,阅读起来格外费力。
渐渐时间流逝,夕阳西下,莺莺便回屋,命绿儿点上烛火,烛火摇曳起来
萧照在旁轻轻道:“算了吧莺莺,我的病我心里有数。”
汴京城里太医都治不好,怎么可能寄希望于南诏小国的普通郎中?
可是莺莺头也不抬:“我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