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起早出发。红山寺不愧为清净地,远离城区空气清新,山顶的风很温和,把云吹得很淡。寺庙古色古香,格外空阔,香客们人来攘往,莲花幡悬迎风而飞,从寺里传来清晰的佛经礼诵的声音,以及很有规律的木鱼敲击声。
宋时诺接过法物处递来的香,和霍逸舟跟着人群往里走,首先经过佛堂。佛堂四周立了不少佛像,最中央正对的一座顶天立地,垂眸慈悲望向众生态。蒲团上不缺叩拜的人,神态都虔诚,功德箱旁边很融合现代气息地,装了电子的屏幕,扫码捐赠,姓名和金额就在其中滚动播放。
霍逸舟冷眼旁观,有些漠然地单手插在口袋里,没忍住挑眉笑了下:“还挺先进的。”
佛乐萦绕,无数低下的头颅把他衬得格格不入。霍逸舟漫不经心斜靠着门沿,视线穿透,牢牢追随到前面的宋时诺——
见她也双手合十,半垂着眼微微在佛像前鞠了一躬,表情淡,看起来极符合礼数。做完这些,她缓缓起身,从垫子前往他这边走过来,霍逸舟问:“许了什么愿望?”
出乎意料地,宋时诺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信这个。”
不信,但宋时诺的认知里,有条名为“适应规则”,因而她能不含任何多余情绪地融入,挑不出错处。从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她微垂的长长眼睫,覆着小片淡色光影,显得整个人疏离又乖巧无害。
宋时诺顿了顿,疑惑反问:“你呢?你也不信?”
“信也不信。”霍逸舟挑眉,俯身凑近,贴着她的耳廓边,浅浅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我从小到大,干了挺多坏事的,倒也没见有哪位佛惩戒过我。”
“所以,比起拜它,我不如拜自己。”
他声音轻,温热而低酥地滚过,便将骨子里的傲淋漓体现,却仿佛这人本该如此,毫无违和。耳廓倏忽洇开片红晕,宋时诺后退半步,下意识地往四周看,确认旁边无其他僧侣,抿了下唇:“你最好,再说得大点声。”
她不轻不重地瞪他眼:“我不想跟你一起被请出去。”
出了佛堂,再往东走百米,后院映入眼帘。
几乎是踏入的同时,视线就被吸引去了。院内有棵极高的榕树,很显眼,有位一身海青的僧侣正躬身清扫着地面的落叶,不时抬头介绍:“这是比我们寺还有年龄的灵树,已经近千年了。”
阵风拂过,树枝上垂下的无数红绸飘动,显得壮观无比,绸带上附的字迹或新或旧,有的经雨打日晒已经褪色。“各位施主也可以写了系上去,不论内容,皆得灵气福泽庇佑,安能圆满。”
言下之意是,相不相信倒没所谓,都说古树有灵,祈愿是图个好兆头,更是种具象的寄托。
宋时诺默了瞬,问:“求什么都可以?”
“自然,求什么都可以。”僧侣笑着重复,“健康、名望、学业,但来这最多的还是盼姻缘。”他道一声“阿弥陀佛”,将笔和崭新的绸带递去,宋时诺没拒绝,弯腰一笔一画写得专注认真。末了踮起脚,找了个略高的树枝,将它仔细系好。
僧侣邀请道:“姑娘,见你有缘,不妨跟我移步到一旁的小祠堂,那儿今日有免费求签的机会。”
霍逸舟偏头看宋时诺一眼,示意她可以放心去,他就在原地等。树下香客来来往往,不时有停下虔诚系红绸的,经过时,用打量的眼光朝霍逸舟悄悄投来——只觉得男人身量挺拔,一双桃花眼蛊惑,散着无所忌惮的氛围感。
其实,论寺庙,霍逸舟也去过不少。A市到底经济欠佳,这处最大的名胜在他眼里,倒仍觉狭小、质朴。他忆起京都某条公路上的一座佛寺,前年过年时曾陪霍老爷子敬过香,那里已算普通,但殿宇尚有三层飞檐,殿内燃着数不尽的长明灯,有遇不完的僧侣。连住持都得出来亲自作陪。
就是见多了,所以才不再信,无论叩拜还是祈愿,霍逸舟都把它们当自欺欺人的小孩子把戏,却没有哪时,和现在一样格外好奇。他太好奇,便听随内心抬手,正好准确地捻住宋时诺写的那张绸带,一点点展开。
霍逸舟蹙眉,视线落处,她无比认真酝酿出的,不是一段话或一个愿望,只单纯是两个字母:
YH
什么意思?烟花?遗憾?永恒?还是实验室哪个研究项目的代号?
他头脑飞速运转思索着,正巧旁边有对小情侣在争执:“你写的什么呀?”
“这笔不好上色,好难写,我就写得简单点,缩写挺好的。LAT,我和你姓氏首字母,A是and的意思。”
“哪有这样的!死理科生思维!世界上以L和T作姓氏的那么多,神仙怎么知道是我们俩啊!”
“呵,照你的逻辑,叫我名字的也多了去了,你的名字还更大众,难不成月老就睁眼摸瞎随便配对?”
“......”
那厢争得喋喋不休,霍逸舟突然福至心灵般地,怀疑:YH可能取自两人姓名的第二个字,霍逸舟的逸,宋时诺的时。这解读很自作多情,且牵强拗口,诞生不到半秒,他自己先自嘲地笑笑,心道自己追人游戏入戏入得都魔怔了。
谈什么感情,他接近宋时诺是当目标利用,好奇的限度点到为止便可以。霍逸舟也不知道这莫名的在意感从何而来,他大有自欺欺人意味地默念两遍,淡淡松开手。失去束缚,绸带立刻随风飘飞起,霍逸舟偏头,见宋时诺出来,便极好地隐住情绪,换上副表情迎上去:“怎么样,有解读签面吗?”
“嗯。”宋时诺点点头,捏着签柄简单展示了眼,拇指有意将最末刻着的“姻缘”二字遮住:“下下签。”
......
和安巷生活节奏虽慢,但日子还是照常过去。霍逸舟住了四天,也终等到假期末尾,跟宋时诺一起回京都。
走之前,时芸出门目送他们到巷口,她等会要回学校改教案,板着张照常严厉的面孔,氛围全然没什么离别感。宋时诺背着包,习惯成自然的模样,偏头朝她挥了挥手算道别,然后坐进霍逸舟的车。
车开出两条街,路过新华书店门口时,宋时诺下去买了本数学刊物,准备在路上看。她挑选完回来,正低头系安全带,忽地听霍逸舟道:
“看到这家红色大招牌,我突然有点印象了。”
“说起来,我以前也来过这儿,那时有个小女孩坐门口痛哭。”他语气漫不经心地,显然只是一时想起,随口聊聊。回忆很淡:“她就蹲书店台阶上,脸埋在膝盖间一点儿不露,肩膀一抖一抖的,因为哭得太伤心了,给我留的印象挺深刻。”
八九点的工作日,该买菜的早买完该上学的早出发完,街上人不多,偶有汽车经过的鸣笛声,一切都显得很寂静。宋时诺有些怔愣,转过身仰面看向他,声线不可察地发颤:“......什么时候?”
“我上初三的暑假?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跟林维尧和另一位刚成年的表哥,他向我们秀他新改装的越野车,从京都开去P市,途中要穿过A市城郊,结果导航导错了,开来这里。我下去买水。”霍逸舟唇角牵动,手搭在方向盘上,描述时的语气并不当回事:
“那个小女孩哭得太可怜,我摸她头也不说话,跟小哑巴一样,胳膊上还流血。我买完水,顺手就去旁边的药店买了棉签和碘酒,还借水笔给她留了张纸条,画的笑脸。”
“哦。”霍逸舟笑了笑,补充,“怕纸条飞走,还把瓶燕麦奶压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