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和花姐轮流照顾祝缨,哪怕在自己家里,花姐也注意不让杜大姐又或者曹昌察觉出什么来。张仙姑把自己的铺盖都搬到了祝缨房里的一张小榻上,花姐就在白天忙碌。
自祝缨回家之后,从第二天开始就陆续有人登门探视,张仙姑和祝大都引人在卧房外面隔着门看她一眼。花姐从旁解说“失血过多,还没有醒。”
不太会看人眼色如杨六郎就问“要不找个好大夫吧我好像还认识一个御医。”
那可不行张仙姑一急,说“不成的”
“诶”
花姐道“她如今这个样子也瞧不了大夫,大夫来了又要折腾,就怕累着她了。”
张仙姑忙说“对啊对啊,才缝好呢,再扒拉了来看,我这心呐。”
花姐道“要有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开口的,就怕到时侯”
杨六郎不疑有它,一拍胸脯“别人不敢说,我是肯定会帮忙的。”
热心如金大娘子开始就把自家的厨娘给送到了祝家来“大嫂子,花姐,我瞧你们家这样儿,你们俩又要照看三郎,杜大姐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不,三郎以前就喜欢吃我们家的猪蹄儿,我们家烀的肘子、猪头也是极好的大肘子补气”
厨娘连铺盖卷都带来了。
张仙姑一个劲儿地说给大家伙儿添麻烦了,金大娘子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自己人,三郎也是为了咱们自己才受的伤我们家那口子要是从城外回来了,看我没管三郎,必要跟我打起来的。告诉大嫂一声儿,七郎的脾气,不会叫咱们三郎白白吃亏的。”
金家全家都对郑熹有着一种坚定的信任。
慈惠庵的尼姑也送了药材来,两个小尼姑过来给花姐捎话“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
那一边,大理寺的同僚们来得竟是稍晚一些,到了当天傍晚,才由胡琏、左司直、鲍评事三人一同登门。远远看了祝缨一眼,才说“伯母放心,有旨意,三法司连同京兆一同办案。我们这就回去,必不叫三郎白吃这个亏”
他们仨又留下了共凑的份子钱,张仙姑十分推让,他们说“小祝要是好好的,府上日常再俭仆也是缺不了吃喝,他现在躺着了,哪里寻摸钱去他也是,该多给家里存些钱的。”硬把钱给留了下来。
比大理寺更晚一点的是王云鹤府上,他派了个老管家,也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因祝缨还睡着,老管家看了一眼,放下东西就告辞了。临行前说“相公说,郎中稍后就到。”
张仙姑和花姐赶紧拒绝了,花姐道“我就是郎中,就近照顾着比外面的方便。”
老管家回去回话,王云鹤想起花姐的来历,道“有她照顾倒是更可靠。”遂作罢。
到得晚间,祝缨又发起烧来,花姐点了灯,慌忙和张仙姑给祝缨冷敷额头,又不敢把她整个身子给晾在外面。
张仙姑急得在床边叫了几声“老三,老三啊”
花姐道“这可不行,不吃点东西挺不过来。”
两人合给把她给扶起来,将炖的人参鸡汤尽力给她灌了半碗。祝缨低低地说了一声“再来点。”
张仙姑大喜“你醒啦”
花姐把剩下的半碗还要喂她,她微微摇头,不用勺子,就着碗沿儿在花姐的手里把剩下的都喝了。张仙姑笑道“这就对了只要能吃,就没大事儿我再去盛点儿”
花姐问祝缨“你怎么样了”伸手一摸,额头还是微烫,又摸脉,也还是不大乐观。
祝缨道“还行。”
张仙姑又盛了鸡汤,拿托盘连猪肘子也端了一盆过来,旁边又有一碗汤面,说“来多吃点儿”
花姐知道受伤的人该补一补,见这一大托盘也惊了“这这这”
祝缨道“把那矮桌拿来,我吃。”
又连肉皮吞了半只肘子,再吃一碗面,才小口小口喝鸡汤“我好一点了。”
花姐喃喃地道“这是什么事”
张仙姑把碗盘收走,花姐去拧毛巾给祝缨擦脸擦手,然后说了今天白天的事情。祝缨道“三法司豁值了。”
三法司一齐办案,这案子可大了去了
龚劼的逆案,因有皇帝特别的想法,才使大理寺承担了主要的责任。如果皇帝当时想按正常的做法来办,也就三法司顶天了。现在还饶上一个京兆府,事儿有点大。
事情当然是很大的,祝缨这回值不值不好说,郑熹是真的很值了。
只要祝缨没死,郑熹就算赚。
皇城前行凶,不管是谁,他都玩儿脱了。
郑熹才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大怒,又是大惊。数人围攻,祝缨怕是凶多吉少这当然可以借题发挥,但是如果没有什么证据,怀疑也只是怀疑,也就只能在水面下打打太极。消息再传过来,说祝缨没死,还带伤把逃犯给抓着了,郑熹登时就是个大喜
然后就有了甘泽传话。
郑熹心里已然认定了一个嫌犯段智。也许还有段琳。把人杀了,看起来简单粗暴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却有点大巧若拙的意思。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人没死,凶手还拿了一个,可谓失算。
如果不是段智,那也没什么,抓到一个潜在的敌人也是很好的。
他心里还有另一种猜测的预案祝缨私下干了什么事儿被人寻仇,又要如何处置
打从见到祝缨起,他就觉得祝缨这个人看起来是有礼貌的,也有点人情味儿,但是那是对“自己人”的。对其他人恐怕没那么多的情感好付出,干出什么事来也不稀奇。那到时候要如何遮掩也是门学问。
当时,皇帝还在宫里,大臣们还没散朝,皇帝当时震怒,就下令三法司去查。王云鹤看到京兆府现任的巫京兆就有气,沉声道“京兆府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贼人了”
巫京兆做太常的时候就跟施鲲是一个样子,都不肯生事。与施鲲一样,能做到这个位子上,就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软。真戳到他们的时候,发起狠来是丝毫不比旁人逊色的。巫京兆当场就接了这件事儿,发誓“必要严查,肃清匪类”
无论君臣,都很生气
巫京兆手里是拿着王云鹤攒出来的京兆班底,人心还没散完,他瞪起眼睛来,这一套班子又沿着惯性顺畅地流转了起来。
那一边,刑部时尚书、御史台阳大夫此时也不计较之前三司之类的一些磨牙,都瞪起了眼睛。他们心里也觉得段智有嫌疑,又觉得仿佛不能这么蠢。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干如果没被抓着,好像也没啥损失。怀疑段家在座的谁身上不背几个怀疑
好在已拿到了一个凶手,这个凶手是祝缨抓的,但是当时她手边大理寺的人不够,暂时是交给了柳令的。禁军的李校尉也在一边,也想争一个拘押之功。左司直等人随后赶到,又觉得这犯人得是大理寺的。
几家争了一回,柳令以“我字据都写了”为由,强行把人扣了下来。三司又行文去要人,好不容易犯人要了回来,再一审才知道为什么京兆府会这么痛快的放人犯人不是四人,还是五人原来京兆府去抓另一个贼了,这才把已经审打完了的这个交给他们。
三司气急败坏,也跟着要去拿人。
三司与京兆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祝缨在家里养伤也养得十分难受。
她低烧数日,行动也不便。花姐禁她现在活动,说她“别扯坏了伤口。等养好了伤,多少事儿做不得”
祝缨道“那我就这样”
不是她非得跟花姐唱反调,常年与花姐、杨仵作打交道,她对医术多少知道些皮毛了,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但是她现在的姿势是趴着实在顶不住啊
不但趴,一日三餐加药汤地灌,苦不堪言。人还烧,略有点昏沉,这种感觉最让祝缨不开心。
正说话,张仙姑又拿来一大碗补汤“哎,这是陆二郎刚才送过来的,府里给的。还有金创药,说他们家的金创药都是试过的,最好用了”
两个女人围着她,杜大姐和金家厨娘就在灶下没日没夜地忙着,不停地炖炖炖。
中间有客人到访,她们还不太想让祝缨见这些人,怕祝缨现在这个样子万一掩饰不好被瞧出端倪来。但是祝缨一定要见大理寺或者京兆来人,想问一问案情。
左司直带来了消息“门口那三个,两死一重伤,切了脖子的那一个当场是死了。马踏的那一个,本来是重伤的,搬起来就吐血死了。只有破了肚子的那一个撑得久一些,指那个被切了脖子死了的是主谋。现在正躺着呢,咱们一定撬开他的嘴大家伙儿都在尽力破案,你别急,好好养伤”
祝缨总觉得哪里不对,思索半天,张仙姑怕她累着了,就不想再让她见外客了。
门上再来客,就是祝大招待的。他见着穿着衙差服色的人吃了一惊“贼人拿着了”
来人是张班头,他一抱拳“老翁,我们奉命前来保护。”
祝大不明就里,还是接着了,请他们进去喝茶,他们又不去,竟在祝家几个门外站起了岗,又有人巡视祝家的院墙。祝大急往后面去,见祝缨醒着了,低声说了。
祝缨道“不对。难道还有危险”不然派人来守着干嘛她很想自己能够去查一查这个案子,想也知道,现在这个案子轮不到她,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只希望郑熹能够一如既往地不让她失望。
郑熹的心里早就有了怀疑的人选,或者说,他希望这个是段智,于是没日没夜地要问“主使”。
而此时,他心目中的“主使”人选正在家里发狂。
段智怎么也没想到,四个人,居然只是让祝缨受了个伤还让他拿到了一个活的他焦躁不安地在家里踱步,不时看一看自己的管事于四。
于四心中一慌,低声道“要不,我去庄子上躲一躲他们还能搜到庄子上不成”
主仆说话间,外面报“太常来了。”
段智气道“他来干什么”
段琳已然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十分不好,明摆着的,现在段智的嫌疑最大他一到就先喝退于四“我们有话说,都退下”
段智道“你”
段琳黑起脸来,段智一噎,段琳把仆人都遣退了,才说“大哥,三法司办案,祝缨拿着了一个凶手,当场翻出了金银。买凶。现在你的嫌疑最大。你要给我一句实话。”
“你怀疑你亲哥哥”
段琳冷静地道“天下人都怀疑我的亲哥哥,为什么会这样你要么自己反醒,要么跟我说实话,我来想办法。郑熹都快打到门上了,你不会还以为自己能应付得了吧”
“哈”
“现在不是战国门客当街行凶还能赚个刺客列传的时候了。大哥,玩法不同了。”
“他们有什么证据”
“金银是不是证据再找出其他的来就晚了。现在还不是末代乱世可以恃力行凶的时候。皇城前伏击朝廷命官,所有人都会恼怒的。四个人打牌,你输给对家你掀桌,想过桌上还有另外的人吗他们还要玩呢你不跟我说实话也行,那我只好先安排人告发你。”
“你”
段琳含笑看着哥哥。
段智心里发虚“你有什么办法”
“真的是你”段琳心里估着个五、六分,也只是诈一诈他哥,如果不是,他正好借此动作一番。如果是,那就只好给大哥收拾烂摊子了。
烂摊子这就来了。
“五个人怎么想得到那小子还没死呢”段智说。五个砍一个,一捅而上,乱刀砍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边人都反应不过来事就办完了,人就跑了。不是吗
“不是四个吗”
“本来五个,头一回没动手就伤了一个。”
“你从头说来。”
段智道“我就想,用自家人会被认出来,叫于四去找几个好手。反正最近京里无赖多了起来。办完出去多个一年半载,等成了悬案就妥了。哪知”
段琳细细问了,道“也还有些余地。这样,把于四叫来。”
“咦”
“事情是他做的,与你无关。”
“对对,当然让他躲起来吧。”
段琳道“不。他跑不掉了。有活口见过于四,他们本来就怀疑你,画出图影来一认是你的仆人。人跑了就是畏罪潜逃,坐实了是你窝藏。对心里已经给你定了罪的人,你辩解也无用。”
“那”
“叫他来吧。”
于四小心地走了过来,段琳和气地问“识字吗”
“是,小的以前伺候过笔墨。”
“会写”
“是。”
“我说,你写。”
“是”于四小心地看了段智一眼,段智面无表情。
于四铺开了纸,提起笔等着段琳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于四越写手越抖,没写几句笔便落在了桌上,他跪下来叩头“小人一定守口如瓶请让小人去躲一阵儿吧,不会让他们找到的”
段智看向段琳,段琳道“你家十三口,府里都会养着他们的。起来,重新写。”
祝缨在家歇到第七天,郑熹来了,轻车简从,带了甘、陆等几人与一个金良,一行也就七、八个人。祝大一看就吓了一跳除了甘泽陆超两个熟人,旁人都带着刀。郑熹对他点点头,问道“三郎还好吗”
“好、好、还还、还好。”
郑熹道“我来看看他。”
祝缨还趴榻上,花姐、张仙姑慌忙给她盖了一张被子想拦着不让郑熹进卧房。郑熹却不是以前过来探病的那些人,他像进自己卧房一样,自然而然一抬腿就跨了进去。
祝缨歪着头看到了他,说“大人。”
郑熹皱眉道“给你郎中怎么也不要”说着上前就要揭被子。
花姐和张仙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祝缨道“别别别别,疼两边儿都疼,动都不要动”
郑熹皱眉,没有接着动手,看祝缨趴得结实,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祝缨道“本来是一边儿挨刀,回来才发现落地上的时候另一边儿也摔着了。侧躺半夜,疼醒的。现在只能趴着,又怕把自己给捂死了。神医来了我也得是这个样儿。”她现在左边挨的刀长得还行,右边摔得青紫将好未好正在吓人的时候。
郑熹轻轻地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深吸一口气,道“能坐起来吗”
花姐和张仙姑连忙上前,请他让开,拿身子把他一挡,扶祝缨坐起来,又拿件衣服给祝缨围了起来。
郑熹道“先看看这个。”
祝缨从衣服缝里伸出手来,花姐忙替她接了,拿到她的眼前让她看。这是一份口供,祝缨如果在大理寺,当然能够看得到,但是郑熹居然把它给带出来了这正是当日活口的供述。
这招供的人可能被打得有点惨,说话也不拽文,录口供的人写得急,还夹了几个通假字。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们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
据招供,是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找到了他们大哥,问要不要干一桩大买卖。他们大哥攒的人,五个人里,一个大哥,是开了肚子的那一个。大哥撒谎哩他推说别人是大哥。活是大哥接的。要干掉一个小白脸,下手要狠,必须有人看着,大街上最好这样才能吓住人。
五个人心说你傻我不傻,被人看着不好跑。他们是想赚钱不是想偿命,打算偷工减料,半夜翻墙去那小子的家动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里墙又高,墙头上还都是碎瓷片子,最轻快的那一个爬上墙头手就被扎坏了。当时叫了一声,宅子里狗也叫了起来,宅子里的人也起来了,不过没看到他们,他们就没敢再打半夜翻墙的主意了。
祝缨“啧”了一声。
郑熹道“别不当回事儿不过凡事谨慎些是好的,亏得你这墙”
祝缨心道我是翻别人墙的,能不知道吗
继续看口供,大哥本想骗那主顾,说已然教训了那家人,哪知主顾没傻透,居然识破了,反过来把他们骂了一顿。他们只得再寻时机。这一回是想跟着那个小白脸儿,趁天黑打闷棍。哪里知道这小白脸儿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觉,也不去酒馆喝酒,顶多路上买些点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书回家看。
哥儿几个跟了大半个月,一点儿机会也没找到。
花姐拿着口供,自然也跟着看了,心中很生气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接着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缨看了她一眼,她问“这一页看完了吗”
祝缨点点头,花姐才去翻下一页。
主顾催得急,活计又还有一半的钱还没付,他们也急着干完拿尾款,但确实两次都不成功。对方扔给他们一句你们不会在他去应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后,还有尾款。
五人一想,确实。七月十三,伏击祝缨。
祝缨背后起了一层汗“怎么那位手还没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没命了。”当时的情况,最后一个人她已然很难对付了,如果对方再多一个人,她也不确定会怎么样。
郑熹冷冷地道“在场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祝缨老老实实地向他认错“这事是我托大了。又轻狂,没经验”
郑熹将她上下一打量,道“以后小心一些人是不知道疯狗会想什么的。”
“是。”
郑熹缓了脸色,将供词收了起来,说“你安心养伤,还有淤伤为什么不讲府里别的没有,跌打损伤、金创药还是管够的。”
“给您惹麻烦了。”
郑熹道“怎么这个也看不出来吗你并不是麻烦,有麻烦的是段智”
“真的是他”
郑熹点点头“京兆府抓着了伤手的贼人,与你拿下的那个对质,确认腹部有伤的那个才是主事。”
花姐手里还有几纸页,赶紧翻开给祝缨看。剩下就是其他人的供词了,确认了被祝缨伤的那个才是大哥之后,三法司加紧审问,他临死前供出了接头人段智的二管家,于四。贼也不能白背人命,他跟踪了于四,确认了身份,根本不用说相貌特征再画画像这么麻烦。
下一页是三法司的记录,三法司向段智要于四,段智又说自己也在找于四,于四竟然失踪了。哪知当天下午,于四的家人就哭着投案,说于四留书自杀。
最后一页就是抄录的于四遗书内容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祝缨小儿无礼于他的主人段智,身为人家的仆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谋划了整件事情。现在他宁愿一死,请不要连累他的主人段智。信中对祝缨破口大骂,还咒她早死。
祝缨看完笑了,她说“真是个忠仆。”
花姐对“忠仆”、“义仆”十分反感,忍不住插言道“是真心还是被迫的呢”
郑熹看了她一眼,赞同地说“不错,是真心还是被迫呢他段智是个傻子,难道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如果是段智的仆人当街刺杀祝缨,杀完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倒还有点说法。买凶那可就有太多的曲折了。
“死无对证。”祝缨说。
郑熹笑道“那就可以心证了。歇着吧,不要多想。好好养伤。你好好的,我才能满意。养好了伤,可以跟我喝酒。”
“诶哦”
郑熹笑笑,起身走了。
花姐和张仙姑、祝大战战兢兢地将陪着想送走他,他却很有礼貌,又问了祝缨的伤情。花姐一一答了,郑熹道“我看他还有些低烧。”张仙姑生怕他再送个郎中来,忙说“她嘴壮,能吃就能好。乡下孩子,糙,捱得过去。”
郑熹的笑容大了些“他会有后福的。”
“哎”
郑熹除了带来了消息,还带了不少好东西,伤药补药不必提,金帛也是不少的,还带了一些书籍来。是安心让祝缨养伤了。
送走了他,花姐和张仙姑、祝大一齐过来看祝缨。张仙姑问“真的是他那得把他抓了才行吧”
花姐问“那段琳呢”
祝大问“那外头的班头得在咱家站到什么时候啊”
祝缨道“不用抓他,自有办法,别不安心。段琳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张班头案子一结他们就会走了。”
花姐道“那你以后,可也早早地回家吧。”
祝缨对花姐说“再没一个给我写条子的京兆尹了,我拿什么犯夜禁呢”
花姐道“要是那个给你写条子的人还是京兆,京兆也没那么多的贼人了。”
一家人都很伤感,祝大嘟囔道“当街要杀官儿,怎么不算他谋反”
祝缨道“要是这就算谋反,那提刀杀进宫城的算什么起兵的又算什么再生气,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花姐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段智这是要干嘛,祝缨道“他想干什么已经都不重要了。他完了。”
皇帝生气了,丞相们也生气了,丞相里跳得最高的是施鲲。他不希望在他做丞相的时候出现恶件。祝缨不忍耐而挑衅段智,他只是嫌弃年轻人多事。而段智没有胸怀,竟然指使家奴买凶谋杀朝廷命官,这就挑战施鲲的底线了
另外两人更不必说。
满朝上下都知道祝缨假须促狭,起初对她的评价并不高,看她不过是郑熹的马前卒的角色,一个能干的马前卒。行刺事件之后,这种风评却又一变。不喜欢她的人称她一声“凶顽”、“狡诈”,比较欣赏她的人则认为她“意志坚定”、“头脑清楚”、“反应敏捷”。王云鹤这样的人更是惋惜,有这本事,干什么正事不好呢却不得不卷入郑、段的宿怨里消耗。
京城的普通百姓是不管这些的,假须,他们觉得有趣,祝缨反杀刺客再满城缉凶,最后把凶手交给衙门再回家静养,任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她总是不出面。这是何等的传奇
管她是为什么呢
京城认识祝缨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一个人如果只是“好人”,就容易乏味、容易让人想得寸进尺地占便宜,如果在“好”之外又有颇类“侠客”的故事,那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且因为这件事,新任的巫京兆终于瞪起眼睛来了,大棒杀威,打死了十个恶棍。京城的治安又变好了
是的,比施鲲更生气的是巫京兆。他自认不如王云鹤,如果得干得跟王云鹤差不离才能有好名声,那就太累了他想“无为而治”,他也不多管,别人也不要在他的治下闹过份,大家和平相处。
有人就不让他安生
于四还自杀了还给他报案
巫京兆当场翻脸,质问段家“我要是不信,是不是府上家奴就要再对我也演一出主辱臣死”
他当场下令,把于四的家人统统缉拿段家的奴婢又怎么样那是犯人家眷,难保不知道什么事儿呢京兆府的衙役上了段智的门,立等着拿人,一个一个的点人头。何京审案,起手是打,巫京兆发狠,一抓就抓的是全家,管你是拄拐棍儿的还是吃奶的,一个不拉,统统下了大狱再说。
拷问于四的兄弟、儿子、父亲,其次才是妻子等人。奴婢们有苦说不出,不攀出段智,受刑,攀咬了也难逃罪责奴婢出卖主人,本身就是大罪。于四也不曾对他们说太多的内情。他们所知的,不过是“上头派了件差使下来,我正好从中做个花账,又是二十贯入袋。”具体什么差使,没讲。
因段智也是朝廷官员,仆人干的事,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下狱。
郑熹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时尚书和阳大夫说了一句话“这仆人还挺有钱的。”
上下有志一同之下,七月十三日,祝缨被伏击,七月二十,案情明朗。于四死了也被开棺枭首,家人流三千里外。直接动手的几人死刑,伤了手的那个也是一个流放。
七月二十一,段智被弹劾。
御史们找着了新的题目段智治家不严,致使奴仆买凶谋杀朝廷命官。
段家想弄出个“忠仆”于四,也得大家肯认他是“忠仆”才行。当年冯家能玩这一手,是因为大家愿意世上多一些舍弃自己而成就主人的仆人。现在,他们对开发“耗材”的其他用途的决心并不坚定,自己有这样的仆人固然是好,如果对家也有许多这样的仆人,就有点麻烦了。
纵有千般借口,京城当街袭杀朝廷命官,朝廷都不能放过你。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段智辩驳着辩驳着差点变成是他指使的。段智被罢官成了庶人,子孙也被相继黜落。
郑熹还不肯放过他,指使御史找的另一个题目是段智把儿子过继给弟弟段弘,是为了谋夺段弘的荫职、财产。
八月,段氏不得不将段智之子还归本家,而以段智四弟的小儿子入继段弘。
此时,花姐将将把祝缨身上的线给拆了,祝缨还只能扶杖下地一小会儿,花姐只允许她在廊下一小会儿风。
祝缨拄着杖,站在廊下看桂花树,这树略粗了一点点,叶子正绿,快到了开花的时候了。花姐拿了件衣服来要给她披上,祝缨道“还没到中秋,哪用披那个我又不是纸糊的。”
“别胡说。”花姐嗔了一句,又问,“事儿了结了吧”
祝缨道“恐怕只是个开始。”
花姐问这一句,是因为张班头他们已经撤了,只有金大娘子给的厨娘还在帮着做饭。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张仙姑和花姐决定厚着脸皮多留人家一阵子,等祝缨的伤好了之后再备一份厚礼将人送回去。
花姐有些担忧“那”
祝缨道“踏进这个名利场,哪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花姐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凭什么呢”
两人相视一笑。
外面大门被拍响了,狗叫起来,曹昌去开门。这孩子这些日子内疚得要命,他骑的驴好好的回来了,祝缨受伤了,连祝缨的马也完了。马一旦伤了腿,就很难再留下来了。好好一匹马就这么没了,曹昌偷偷摸了两天的泪。
张班头才撤就有人敲门,曹昌警惕地跳了起来“谁”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我、我找祝大人。”
曹昌听是个女孩子,放下了戒心,拉开门一看,是个小黑丫头。他问“你有什么事儿”
“那个祝大人,还好吗”
她怀里抱着个包袱,曹昌把她带到二门上往里喊“杜大姐,有客人。”
祝缨在廊下看着二门,道“我就在这里,你喊她做甚”
张仙姑从西厢听了,跑了过来“咦我瞧你眼熟”
“大娘子”小黑丫头高兴地说。她是被小来探望的,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借着这个由头说,自己是上回来的报过信的人。“那会儿您还没搬到新宅呢。”
张仙姑想起来了,挺热情地让她过来坐。
小黑丫头有点紧张地看着祝缨,说“那个娘子很挂心您,不过您这儿好些官差,不、不好上门。现在他们走、走了原本准备的也、也过了时候了。这、这些,您收下吧”
祝缨问道“是什么”
“呃,斗、斗篷。听说您伤着了,天渐冷了,受凉就要遭罪了。”
张仙姑和花姐都有点愁,祝缨倒大方,说“替我谢谢她。告诉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哎”
祝缨道“你怎么过来的走着娘”
张仙姑道“哦哦。”从身上摸了把钱给小黑丫头,让她雇个车或者雇头驴回家。小黑丫头接了,对几人行个礼,转身离开。背后隐约听着他们好像在什么“冯家”。
大娘子说“是那个小娘子啊人挺好,就是命不太好。”
张仙姑也就是一句感慨,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祝缨,转脸就说祝缨“小娘子送你衣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给我离她远点儿不要撩她”
“哦”
张仙姑又说“正事不够你忙的”
“正事我还想多歇歇呢”祝缨遇到不得不拼命的事也只能硬上,但是只要条件允许,她还是很惜命的,郑熹不催,她就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她筋骨还算完好,那养两个月总是可以的吧
她在家里休息,消息也不闭塞,不时有人来探望,见她日益好转也都有些欣慰。金大娘子又带来趣闻“京城还忙着养狗、砌墙头、往墙头上插瓷片。你那办法真挺好,能防不少贼。”
祝缨哑然。
金良又问祝缨“你什么时候能回去销假”
祝缨道“干嘛”
金良道“马”
祝缨道“别,你又有钱了是吧”
“呸”金良说,“是府里。”
祝缨这回挑衅,开始是有点轻佻,但是应变实在让人满意。郑侯听了也很喜欢,听说马没了,就说要再给她一匹。祝缨道“我这一瘸一拐的不像样,怎么也得落了痂行动自如了,出去见人才好看。”
金良道“那可别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哎,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看你还不好七郎说,近来会有人盯上你,让我多过来走动走动。”
郑熹所料不差,祝缨的身上确实已经汇聚了不少的目光,议论她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段氏父子。
段琳、段婴受段智牵连得苦,段琳硬着头皮死扛没有辞官,他上了一封情辞肯切的代兄长请罪的奏疏,说兄长是年纪大了,所以无法很好的管束下人。他身为弟弟,一定好好劝劝哥哥等等。段婴本该授官的,至今仍是遥遥无期。
御史不弹劾段琳并不是因为他们心善,而是段琳已抢先向皇帝当面陈情。有些不能写在奏本里的话,当面就能说了。比如,当年与郑氏的旧怨,二十年过去了,他又不蠢,怎么会才回京师就起纷争哥哥蹉跎二十年,确实有点气。再比如弟弟是管不了哥哥的,现在他已下了决心,要好好“劝”了。
一个平庸的哥哥,一个杰出的弟弟,管得狠了要被非议,不管也要被非议。
皇帝警告段琳“不用你管,自有国法管他你也不要触犯律法才好”
段琳哭得泪人一样,心里明白这一关过得非常险,事实上他损失很大,并且这种损失还会持续,他们家还会被压抑很长时间。段智这么一搞,许多授官、升迁的动作短期是无法达成了
这个大哥真是他上辈子的债主大哥的儿子本来出继二哥,现在换成四弟家的,以后还不定怎么闹呢。段琳已经开始头疼了。
他一回家便召了儿子段婴“李泽,回来了吗”
段婴道“他孝期已满。”
“你去见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