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参就被参。
祝缨现在是一点也不怕因为这个事被参的,她等一个人骂她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等很久了。她能做许多事,但是蓄须着实是强她所难了。有这么个由头,她就能接着借题发挥了。
她贴着那个滑稽的假须,一路招摇着进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哄动,大家笑着围着她说话,最后把假须扯了下来,又都笑。祝缨把假须抢了回去,说“都别闹,我还有用呢”
左司直道“你真是别人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你这算什么自己惹事不怕事大”
祝缨笑道“左兄差矣”
完了,都开始不好好说话开始拽文了
左司直道“好容易事情过去了,你就消停一下吧。”他拉过祝缨,低声劝她“你一个从六品,硬跟人家一个从五品过去,那边”他指了指隔壁太常寺的方向,“也不是善茬儿啊。有事儿,你往后缩一缩,咱们郑大理是不会不管的。你之前做得已经够好的了,以后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了。”
祝缨心道,谁要管了我这是为了我自己。
她说“怎么也要狠狠地咬上一口,叫它知道疼以后不敢轻易对我动手。狗急了可不止会跳墙,还会咬呢”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叫人听了像什么话还要不要点名声了”左司直说。
祝缨自嘲地笑笑“事到如今,还想要个清流里的好名声我谄媚,我还爱财、琐碎,然后呢说我好的,也不过是说我用着顺手罢了。啧”
左司直不说话了。他也不是什么清流读书人出身,祝缨进大理的时候他也才是个评事,可见连个大靠山也是没有的。祝缨这话着实触动了他的肚肠,他拍拍祝缨的肩膀说“以后都会好的,你是有本事的人,与我们这样混日子的不一样。”
祝缨道“谁又比谁高贵了呢”
她就立意要拿段智作个筏子来生事。
郑熹下朝回来,就见她又粘上了假须,一个没忍住笑了一声,才怒道“你那是个什么样子”冷云乐了“还怪逗的。”
郑熹马上喝止了冷云“不要胡说”指着祝缨,“你把那个玩艺儿给我扯下来跟我过来”
祝缨和冷云对着扮了个鬼脸儿,祝缨跟郑熹进了屋里。郑熹道“门关上。”
祝缨一把门关上,郑熹就开始拍桌子“你要干什么想进滑稽列传啊”
祝缨把那假须一扯,往郑熹桌上一扔,道“如今已然是个笑话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谁进滑稽列传还不一定呢。”
“你长本事了是吧”
祝缨冷笑一声“我本事也没长,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看一看段智也不过如此嘛。大人,您打算让谁跟他一般见识去还是打算自己去与他一般见识”
“这个不用你管。”
祝缨认真地说“大人,您出手弄他,那是抬举他。还是让我来抬举抬举他吧。别人不成,他们要么资历够、要么出身够,我呢,什么都没有,正合适羞辱他。”
“胡说”
祝缨是立意要跟段智对上一局的,她说“段智这个人本事不大,好歹是个从五品,伤不了人也恶心人,让我先揭一揭他的皮也没什么不好。”
“他他已然是个活死人了,你却有大好前程。”郑熹说。
祝缨道“您几位都不适宜再出面了,这个事儿也不能叫他轻易就逃脱了。我保证,不再拿这假须干滑稽事儿,但一定要下他的脸皮。”
“嗯”
“人家都开了盅了,咱得回应呀。要不怎么着我退后,您再另寻别人出招跟十三郎有点干系,府上出面说得过去。跟我有干系的,您再动用别的人手,那不就叫人试出您的深浅了么不如我来试试他们的深浅,怎么样”
郑熹想了一下,道“也好。不要太过份。”
祝缨道“嗯,我就对他一个人。绝不提他兄弟侄子。”
提到“兄弟侄子”,郑熹就一声冷笑,段婴算是给段智这一回给坑到了,段智一闹,无论主考官多么欣赏段婴,都不能太抬举他了。又有点庆幸,段婴没有祝缨这么难缠。郑熹私下说段婴,也没少说他“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之类,这是骂年轻人的起手式,偏偏祝缨不接受。
祝缨得了郑熹的首肯,回头再给政事堂呈送公文的时候,就公然把这假须往公文上一粘,道“这一本应该就能过了吧。”
知道的人都震惊了
胡琏直言“你是被气疯了吗干出这等事来”
祝缨捧着公文道“那可说不准。”
她又抱着这一叠公文去政事堂交差,路上竟有一些人围观她。有人低声说“这不挺白净一个年轻人么哪里来的滑稽样子”
祝缨今早在皇城门口闹的那一出不少人围观、知悉了,不过她不是个要上朝站班的官员,因为品级不够所以殿上纠察百官仪态的御史没见着这一幕。旁的看着的人掂量了一下,都想看一看再决定写不写新的弹章。
祝缨也就从容地在许多人偷窥的视线之下到了政事堂外面。
然后就又见到了段智。
段智是个闲官,陪着上了一回朝,也没再有什么别的议题好提他正在被御史追着打。王云鹤对在京兆地面上鱼肉百姓的人十分反感,这里面还有段智的姻亲,段智本人也接收了不少“投效”,触及了王云鹤最在意的点。
名目正义,又能让王云鹤高兴,自有不少官员愿意踩上一脚。
难得今天没人提这个事了,段智心道三弟还要我谨慎,有什么好谨慎的谁不干这些事呢就是一些想讨好王丞相的小官儿发昏罢了。
散了朝,他想找个借口就回家休息了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儿。哪知一出大殿,没走多远就有人看着他笑。没出皇城他就知道了今天早上祝缨干了什么,祝缨跟温岳说话的时候没有特意的压低声音,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段智直到此时才觉得那些目光十分异样
自幼的处境使然,他是个不聪明但很敏感的老人,当即就要去找祝缨算账那边段琳也听到了消息,赶紧过来拦他。段智一见三弟,本来只有三分的薄怒不由自主变成了五分,扬言道“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竟敢折辱大臣吗区区刀笔小吏”
段琳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段智自己坐实了自己确实对祝缨有意见的。
段琳问道“你、你怎么真说过这话吗”
段智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不用你管,我自料理此事”说完,抽身就走。
段琳没有劝住段智,反而让更生气了。段智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而且是在政事堂外,他决定亲自骂祝缨一顿。此时祝缨正离开大理寺去政事堂,段智远远看到了,从另一路也往政事堂去。
段琳只好在后面追赶。
祝缨看到政事堂外的段智就觉得好笑,她都不知道段智会是这么的配合的。这一下,三位丞相想不知道都不行了。以他们之精明,必然能够知道来龙去脉昨天段智先撩的架。
祝缨还是捧着公文,往路边让一让,请段智、段琳先过。
段智就是来堵她的,怎么会走他往祝缨面前一站,道“就是你”段琳顾不得其他,赶紧上来拽住了段智,对祝缨说“没事了。”又招呼人把段智拽走。段智就不走段琳让人“架走,快点”
祝缨看着这老兄弟俩在她面前演一出兄不友弟不恭,捧着公文是一言不发。
政事堂的人趴在柱子后面围观,也有老成的人进去请丞相。
王云鹤出来喝一声“这是做什么有失体统散了”他先斥了围观者,再说段琳、段智两兄弟“这里是政事堂,议政之所,不是你们家,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和,回家说去。”
他一板起脸来,段智也不敢再造次了,段琳赶紧谢罪,王云鹤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要约束好家人,不要再触犯国法、残害百姓了。”
这话说得很重,段琳却不敢顶嘴,他心里一记郑氏一笔,二恼哥哥愚蠢,捎带着把祝缨也给记了一笔。向王云鹤一揖,拖着段智走了。
王云鹤站在台阶上往下看,对祝缨道“你呢”
祝缨道“有些公文。”
“进来。”王云鹤依旧没开脸,祝缨这货今天早上干的好事他已经知道了。
祝缨送来的公文,内容上依然是毫无瑕疵,然而她在公文上粘了个假须王云鹤生气了,用力一合公文“这是在做什么”
施鲲伸头看了一眼,先是一笑,继而也板着脸说“胡闹儿戏之物岂可加于朝廷公文之上”
陈峦也好奇地踱过来看了一眼,皱眉,旋即生疑这不像是祝缨会干的事儿。是气疯了,还是别有所图
祝缨低声道“不想被那条臭舌头左右罢了。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两个傻孩子,大家都不爱跟他们玩儿。一个就任凭别人说他傻,也不知道回嘴,见人就躲,他们在别处受了气就要来找这傻子的麻烦。
另一个偏要跟人一块儿玩儿。他们就说,你胆小。他说,我不胆小。他们让他证明。他问怎么证明。于是他在他们的戏弄下,爬上房顶往下跳、偷自家种的豆子,以至于饮下便溺之物”
啪王云鹤一掌拍在案上。
祝缨道“还没说完呢。有一天冬天,听说他下河冻死了。这傻子谁爱当谁当。谁说我胆小,我都说,是啊是啊,然后吓他一下,看他胆子有多大。我看他也挺爱一惊一乍的。”
陈峦笑道“淘气。”然后又踱步走开了。
施鲲叹息一声“唉,何必多事”
“不敢狡辩,我心中有怒气。”祝缨老实地说,“好好地干着活儿,让我回家歇俩月。俩月回来,积了一堆的公务,着急上火的,可遭不住再来一回了。还是硬一点好,下回他们就找软柿子捏去了,我也清闲。相公,快给我把公文批了吧”
施鲲居然听笑了,指着王云鹤道“找他。哎呀,你就板着脸了,没听年轻人说么早点干完早得清闲。”
王云鹤对祝缨道“你还要干什么”
祝缨上前把假须摘了下来塞进袖子里“不干了。”
王云鹤这才低头看公文,施、陈二人也各忙各的去了,都觉得段智这回惹错了人。王云鹤批着公文,问道“京兆府的案子怎么变多了”
祝缨道“事情就那么多,不在开头摁住了,就在后面费劲。”
王云鹤边看边摇头,道“这可真是”
祝缨站在他的案边,低声道“也许,主父偃说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的时候,并不是奔着被烹去的。他只是不想跟剩饭杂草米糠一道进大锅煮,再倒进猪食槽里。”
王云鹤的笔顿了一下,在公文上落了一个墨点,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祝缨粘了副假须,也就带了小半个时辰,却给段智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首先,御史没有认真地弹劾祝缨,御史台仿佛没听过这件事情一样,个个装聋作哑。
其次,他又被他的弟弟段琳给说了一顿。
当天晚上,段琳就又到了段智家里,苦口婆心对段智说“且不论郑氏之残暴阴险,必不会袖手旁观。就说这个小儿也是个狡诈之辈。以郑熹之城府,能够让他放心交付大理寺一应庶务,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世人都被那小子的谄媚相给蒙蔽了。大哥,我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
段智就听不得弟弟训他,有道理的就罢了,这个黄口小儿,哪有什么“不简单”的样子他嘲讽地说“他在气人这一项上确实不简单”
段琳又请段智冷静“知道他在气人,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大哥,还请沉住气。”
“这是说我不稳重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一次,御史弹劾他,咱们且看热闹就是。大哥出来请旨彻查,是自己将事情揽了上来。弄得他们把咱们给钩上了,得不偿失。”
说到这个段智就不服气了“我打他条狗怎么了郑熹不也是这么干的么”
段琳脸色一变“大哥当年郑熹杀的是奴婢祝缨是朝廷命官”
段智心中一突“我没”他只是打个比方,没想等一下弟弟这话倒提醒他了。段智心中有了主意。他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动手了了,就不能不啃下这块骨头。否则这一口气泄了,别人怎么看咱们家那群见风使舵的家伙不帮着郑熹对付咱们才怪”
“大哥”
段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朝廷命官”
段琳心道,你知道这一条就好。这大哥是劝不好了,只要大哥不犯大错,还是不要再继续刺激他了。段琳没有埋怨哥哥一闹把他儿子一个头名弄没了,而是很礼貌地说“祝缨一个年方二十的人,又无资历又无荫庇,让他且熬着吧。”
段智也笑了。心道那我可要做个好事,让他不用再熬日子了呢。
段琳以为自己劝成了兄长,也满意地告辞了。
让段琳欣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有许多人在看笑话,对着祝缨光洁的下巴笑,但是段智都没有再跳起来骂人。
祝缨的日子也变得正常了起来,她把大理寺的暑天补贴很快筹措到位发了下来,先稳定了人心。然后就被郑侯给叫到了府里去。
她纯属是被牵连的,事情了结,郑家要安抚她。
郑奕、郑衍兄弟连同他们的父亲,一起请郑侯出面给安抚一下。祝缨与郑衍打了个照面,他长得与郑奕有几分相似,不过年长几岁,小肚子微微外凸,略有点发福。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爱酒桌吹牛的人。
话说出来,许多人都爱酒桌吹牛。
郑侯笑呵呵地“三郎受委屈啦。”
祝缨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委屈什么了”
郑奕道“害三郎,这个此事”
郑衍倒是干脆,他起来给祝缨作了个揖“三郎,兄弟,对不住,是我当时酒喝多了就胡说八道了。你多担待。”
祝缨笑道“原来是为这个那您没见过我喝了酒之后是怎么胡说八道的。”
郑衍发出了好奇的一声“咦”
郑熹在一边说“快别说你的酒品了”
郑奕的父亲问道“怎么了”
郑熹道“四伯不知道,他呀,是丞相都不敢让他喝酒的人。一喝酒,什么都敢往外说。”
祝缨道“我不是。谁在我面前我才说谁,没见着的不会说的。”
“还说”
祝缨没闭嘴,她下了个结论“都是段琳不好”
郑侯中肯地说“对”
郑侯留了祝缨吃饭,祝缨也不客气,郑熹特意嘱咐了“不许给他上酒”
郑衍好奇地问“这么可怕么”
甘泽一边给他倒酒一边低声说“不想跟金彪一样,就别在他喝酒的时候出现。”
“金彪”
甘泽低声说了金彪之可怜,郑衍听得直笑“这孩子挺可爱的。”
郑奕见他哥哥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主动与祝缨攀谈了起来,祝缨也跟没事人似的接着跟他聊天儿。并且说“没事儿,都过去了。不是这一件,还有另一件,谁摊上了谁还手就是了。”
一看郑衍,又没事人一样跟郑熹喝酒呢。害谁家没几个傻亲戚呢
郑侯、郑熹为了这个傻亲戚收拾局面,倒比段琳跟段智讲道理轻松许多。祝缨也不去记恨郑衍,从郑熹手里拿了安慰她的一些夏季之用品也毫不手软。
如是风平浪静一个月,又一年的中元节要到了。
七月十三,祝缨照旧应卯。
每天,祝缨骑着马在前面,曹昌就骑头驴跟在后面,驴上放着一些祝缨用的东西比如她的加餐肉饼之类。等到了皇城门口,曹昌把东西交给祝缨带进去,自己再将牲口带回家喂养。
今天仿佛也是一样。
只是快到皇城的时候,突然从路边的沟里蹿出几个人来
祝缨勒了一下马,临近皇城,她骑得并不快,离几人还有数步的时候就停住了。正要说什么,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这些人手执钢刀正向她冲来
祝缨不及细想,用力一鞭抽在马臀上,驱马奋力向前
皇城前有一道象征性的河,河上有数道桥,过了桥就有大把的禁军了。现在她离这桥也不过是数丈远。她其实挺好奇的,什么人这么有勇气,在这儿跟她动手
她还有心数了一下,四个人,人数不少了,够看得起她的。
马一吃痛,长嘶一声便往前冲。祝缨犹有闲心感叹金良是个实在人,给选了匹好马。
这马两只前蹄几乎要腾空而起,猛地踏到了第一个人的身上,踩着那人往前冲去那人的钢刀也没收住,跟着落了下来。祝缨是没见过这个阵仗,只好本能地反应,她伏低了身子偏向一侧,拿马来挡着自己。
不幸腿上一凉,第一人固然被马踩着了,但他手里的钢刀落到了马腿上,马一吃痛本该前冲,但因伤的是腿竟踉跄了一下就要跪倒,祝缨因为坐在马上,腿上也着了一下马前腿一跪,祝缨机敏赶紧松开马蹬,从马上往旁边的地上一滚她还没滚出两尺远,马倒摔倒了
如果不是滚得快,她不被马甩出去也得被马给压住了。
后面曹昌大喊“杀人啦快来救命啊表哥”
对方还剩下三个人他们一惊之下,又醒过味儿来,三个人竟然不理曹昌,提刀往祝缨这边杀来。曹昌催动驴子来救,最后一人反手一刀劈过来,这驴竟然比马有想法,它驮着曹昌跑了
祝缨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热,她的精神很兴奋,但是头脑很冷静,手也很稳。她站着,不去管受伤的腿,却将郑侯之前给的那把金刀握在手里。这刀很短,祝缨看向三人,她选定了最右边上的一个,提前往边上一跃,躲开了三人的乱刀,手一挥,小刀插入此人的喉中,手握紧了刀柄用力一划
然后猛地向地上一伏一滚,再次滚了开来
那人的喉咙被横着切开了一道大口子,血喷得到处都是。
祝缨再将滚地而起,此时腿上的伤口才觉得疼痛,而另外两人又提刀杀到
祝缨极少与人正面对战过,却出奇的冷静,她又是一个翻滚,滚到了刚才切的那人身边,从他的手里抽出了钢刀。左手执刀,右手执短刃,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剩下的俩人离她已经很近了
对方的动作在她的眼里放慢,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人的动作可以分成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只要抓住了节奏,做什么就都会很容易。
人也是一样。她不求一次对付所有的人,也是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来。她伤的是左腿,就挑选自己右边的人动手,左半边身体再受伤也无所谓。她架住右边一人的钢刀,那人力气比她大,钢刀一沉、腕上一痛,紧接着钢刀被磕飞,她也不在意,身体猛地往前一撞,撞到来人怀中,右手金刀再次划出
来人个头不算矮,祝缨以金刀刺入他的腹部。七月天气并不寒冷,人们穿得仍然单薄,这几个人都穿一层单布衣。金刀虽因为短可以被带入皇城,它的刃部仍然足够没入一个人的皮肤。祝缨仍然是握住了金刀,用力向上一挑,将此人肚腹破开一道大口子。
最后一人的刀也到了她的左肩上
此时,皇城门口的禁军也被曹昌的大叫吸引了过来,来往应卯的官员大部分都被惊得来不及反应,还有几个处变不惊的一面叫禁军,一面招呼家仆过来帮忙。可贼人手里有刀,大家又不敢上前,只能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弧,喊“休要伤人快快束手就擒还能留尔等一条性命”
大理寺来应卯的见状,先打听“怎么回事”一看是祝缨,胆小的招呼禁军快点来,胆大者开始乍着胆子上前摸死去匪徒的刀,要来帮忙。左司直将被马踩死的那人的刀提了起来“小、小祝我来帮忙了”
左司直刀才拿起来,祝缨就挨了第二刀,而禁军也赶到了。
与一般人认知里不同的是,并不是每个禁军都佩了实用的武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礼仪性的。好在来的这个李校尉的刀还是很趁手的,他挥刀上前,身后的一队士兵执长戟,两人一组,将地上几个先叉住了,被剖的那个还没死透,又动了一下,两个禁军一紧张,手一抖,又给他开了个大口子。
剩下的人将长戟对准最后一个贼人。
那人见势不妙,将手中刀往李校尉脸上一扔,又往旁边沟里一跳
从他们跳出来,到最后剩了一人跳回沟里,一共也不过是祝缨吃完两块肉饼的功夫。
大理寺诸人一哄而上扶起祝缨,祝缨提着刀,道“我没事给我匹马”
左司直把手里的刀扔了,说“还什么马啊我给你请假,你赶紧回家。快谁有车坐车回去,哎,请大夫”
祝缨道“大姐就是大夫马”
曹昌连滚带爬地回来,驴也丢了,他深悔自己没用,被闻讯而来的甘泽揪着骂“你还有什么用”
祝缨道“你别骂他”
四下张望,把左司直的马抢了,单手翻身上马。左司直道“你干嘛”
祝缨冷笑道“他现在可没刀了,我有”
左司直目瞪口呆
祝缨不是个吃亏的主儿,更不是个鲁莽之人,她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是要追踪抓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叫这些人一阻,再抓到人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如今的京兆尹可不姓王
她一提马,绝尘而去,喂了周围与左司直同样惊呆的人一嘴灰。她循着排水沟的方向就追了过去,中途见到可疑踪迹,下马观察一番。在一处桥底下找到了此人从排水沟里跑出来的踪迹,上马继续追踪。
很快在城南一处破烂的院子里堵到了人
此时她已带着半身血追了大半个京城,那人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被祝缨纵马踏破了门板
祝缨的身后,是李校尉带着几名禁军,再迟一点,是京兆府的衙役闻讯而来。再远一点,是有些请了假跟来的官员。再远处一大圈儿,是早起的百姓来围观。
祝缨脸色苍白,对李校尉说“就是他了”禁军一拥而上
京兆府、万年县的衙役都认得祝缨,都大惊“小祝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受累,到我家里说一声,让大姐准备给我包扎,我挨了两刀。”祝缨说。
衙役们哆嗦了一下“竟是真的受伤了吗”
祝缨笑笑“拿人吧。”
衙役们还要说“这个,是在京兆地面上犯的案,得归我们管呐”
祝缨道“你们自己商量,我是苦主,我还想拿来亲自审呢。”说完将金刀收了,开始慢慢搜索起这间破屋,在铺下搜到了一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包金子。
“豁买凶”
祝缨道“这个也是证据了。”
说话间,柳令亲自赶到,说“发生什么事了三郎”
祝缨对他点点头,道“咱们交割一下还是”
柳令马上说“我来”
祝缨道“来,写字据。”
“你还都这个时候了”
李校尉也有点吃惊,他不怕见血,但没见过祝缨这么冷静的。祝缨跟柳令交割完了犯人、贼赃,让柳令签字画押完了,对柳令说“此事干系不小,柳令一定要小心,谨防有人灭口。到时候你会说不清的。”
交代中,胡琏也带人赶到了。祝缨对他点点头“犯人找到了,剩下都交给你们了。”
最后对李校尉说“你协商吧。”
此时甘泽又冲了过来,他是带着车来的“快,我接你回家”
祝缨道“回我家,别叫我爹娘担心。我出事了,就更得回家。他们受不起见不着我的刺激。我家里也有药。”
“行。”
祝缨不再抗拒,上了车,看到了曹昌,说“别哭了,不干你的事。”
甘泽道“他还有脸哭呢”
祝缨道“老左呢给我请假了没有事儿还没交代呢。”
“你闭嘴吧”
甘泽把祝缨送回了家,彼时花姐还没出门,甘泽把门拍得山响,曹昌道“那边小门我有钥匙。”
“你闭嘴”
祝缨道“你是叫他来给我养马的,又不是叫来当护卫的,你这要求就过份了。”
甘泽道“你也闭嘴”
张仙姑来开了门,边开门边说“哎哟,谁呀怎么这么甘大”
“婶子,实在对不住”甘泽说,“快三郎”
祝缨从车上跳下来,踉跄了一下,扑到了张仙姑怀里。张仙姑看着个血人吓了一大跳,看清是女儿,又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女儿就是她的命
她当机立断“快进屋花儿姐花儿姐老头子老头子”
就要背祝缨进去,甘泽道“我来”
张仙姑道“你看好车吧老头子,快来阿昌,拴门”
把女儿往祝大身上一扔,张仙姑扶着女儿回到后面的屋里,把卧房的门一关,连花姐一块儿关进去。自己拉着要进去的甘泽问长问短“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哎哟,你这身上也有血了”
甘泽踢了曹昌两脚,问“门拴好了牲口喂好了快收拾了去,再来回话”
里面花姐脸色也是煞白,问祝缨“怎么回事”
“有人要买我的命吧,大约是段智,近来就他有钱脑子还不好使。”祝缨马上说出了最怀疑的人。
花姐道“你别说话了,也先别动你血流得太多了”手都开始发凉了。
她拉开了门,对杜大姐说“你去烧热水”自己去房里拖了药箱过来,又把卧房的门关上。她把祝缨的衣服剪开,接了水,先擦洗伤口。
祝缨这伤口很倒霉,左背上有、左腿上有,甚至无法躺平,只能侧卧。刀口颇长,花姐道“还没结痂,这”
“缝一下呗,”祝缨口气很轻松地说,“能好得快一点,总不能由着它流血吧”
“你该早一点回来的。”
“那贼人就跑了。现在京兆这个熊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
“留着点力气,别说话。那我缝了”
“嗯。”
花姐把窗帘也挂起来,屏风也推开,让采光变得好一点。花姐深呼吸,说“我、我先配剂药你服下,疼痛能轻一些。”
祝缨道“那得拖到什么时候来吧别哭,哭了就看不清了。这点疼也不算什么。更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花姐兑了水,先给她洗伤口,再取针,配以麻线,为了让祝缨少受苦,花姐先纫了数根针,每根针上的线都很短,这样可以让线尽量少地撕扯皮肤。张仙姑很快也进来了,花姐缝伤,张仙姑就给祝缨擦汗。
缝好后敷上伤药,缠上纱布,盖上被子。然后打开门说“行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甘泽进来说“七郎让我给你带句话安心养伤,有他,会给你个交代的。”
祝缨道“给大人带句话,是我没料到,过招的人能这么直白这么蠢。”
花姐和张仙姑一直围着床,甘泽点点头“你好好修养,婶子,我先回去回话。”
张仙姑这才坐在床边抹眼泪“这都怎么了干嘛这么拼命呢”
祝缨笑道“也就这一回,没料到么”
张仙姑道“那根参还收着,我去给你炖鸡。”
花姐低声道“干娘,还是我去吧,再炖些补血养气的药膳来。”
“哎”张仙姑就不跟花姐争这个了,“这两天咱们俩轮流守着她,别叫杜大姐和阿昌干这个了。甘大郎我已经打发了,老头子跟阿昌说话了。有什么事儿,咱们给拦下来。”
花姐低声道“懂。”
张仙姑道“不行,等会儿搬小榻来,我就在这屋里守着。我是她亲娘”
“哎。睡着的时候,别叫她压着了伤口。”
“行。”
祝缨在她俩商量声中安心地睡去了,张仙姑拿热水给女儿擦干净了身体,给她套上一套新的寝衣,小心地拿被子给她盖上,轻抚着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