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肃王说, 不论我想做什么,只要别挡道。”赵嫣望着闻人蔺半垂的浓密眼睫,轻轻道, “我不知肃王所求为何,但我所求从来都不是皇权地位, 无非自保罢了。既无利益冲突, 又何苦对我如此刻薄?”闻人蔺被赵嫣的用词逗笑了, 审视扇面上那轮胭脂染就的红月道,“殿下难道天真以为, 本王所求只是权势地位。”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闻人蔺微微一顿。他以前可不是这般意志松懈之人, 近来是否对小公主太过纵容了些?闻人蔺慢慢合拢了扇子,幽暗眼眸里的笑意淡了些:“殿下不必费心套话了, 本王不吃这一套。”见他软硬不吃, 赵嫣张了张嘴, 复又闭上。“总归我说什么, 肃王都不会满意。昨晚本就半宿未眠, 又大热天下山来送扇子, 本想着能让肃王开怀片刻,谁知竟无端被说了一通。”赵嫣蹙了蹙眉, 取了案几上的帷帽重重一扣,“我回去了。”闻人蔺看了眼外头发白的刺目阳光,道:“站住。”赵嫣没理他, 下一刻,手臂被攥住。闻人蔺慢慢垂下眼眸,将她拽回自己面前,“只许自己使小心机,不许本王戳穿,殿下的牙怎的这般尖利无理。”说话间,他别有深意地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的肩臂,那对暖玉扇坠也随之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赵嫣莫名想起在鹤归阁纠缠时,自己受不住咬在他肩臂上的那两枚牙印,不由脸颊一燥。“肃王当初不也是因为我与阿兄性格迥异,才心生兴致,留我性命吗?”同闻人蔺这样的人撒谎并非明智之举,赵嫣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别过脸道,“总之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旁人三番五次害我,我必要咬回来。”拭去了口脂,她下唇上的那道细小的破皮处便格外起眼。闻人蔺回味起昨夜于汤池水下,小公主乌发如云飘散,被迫张开唇舌,憋得不住用拳捶打他肩膀的情景。心中的阴翳消散,闻人蔺俯身以扇压在她的唇瓣上,轻慢问:“那昨晚这一口,怎么不咬回来?”赵嫣的确牙痒痒,可还不至于被他一激就顺着坑往下跳,平静道,“若咬回去,焉知肃王不会给我小鞋穿?”闻人蔺显出极浅的、诧异的神情:“小殿下又聪明些了。”赵嫣轻声回敬,“为了不负厚望,我必将牙再磨尖利些……”闻人蔺颔首“嗯”了声,像是看穿她心声似的笑着,“本王必洗干净些,引颈受戮。”赵嫣愕然,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惊疑。闻人蔺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眉梢眼角都挂着愉悦,朝门外吩咐:“让膳房备些吃食,给殿下磨磨牙。”午膳照旧是清淡的饮食,不过赵嫣的手边多了一碗甘甜解暑的酸梅汤。用过午膳,待日头稍斜,闻人蔺亲自送赵嫣回玉泉宫。马车穿过一路绿荫蝉鸣,发白的阳光渐渐转成秾丽的赤金
色,穿透山间林木投下一道道光纱。赵嫣见闻人蔺曲肘抵着额角养神,忍不住问道:“肃王是不喜欢吃荤腥辛辣吗?”见闻人蔺慢慢打开了眼睫,她托着下颌,理所当然道:“这可不是套话。我不过是想多了解肃王些,以后才能少犯些错,省得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闻人蔺避而不答,屈指点着膝上的折扇,“只要殿下乖乖听话,自然不会死。”马车适时停下,玉泉宫到了。赵嫣准备去摸案几上的帷帽,却被闻人蔺先一步取走。他顺势将帷帽轻轻扣在赵嫣头上,微微俯身侧首,修长的指节捻着系带穿梭打结,端的是优雅至极。赵嫣被迫微抬下颌,看着闻人蔺近在咫尺的平静俊颜。“别院中告诫殿下的那些话,记着了?”他问。温凉的指骨时不时蹭过下颌,赵嫣咽了咽嗓子,小声道:“记着了。”“嗯。殿下听话,本王才愿意哄着。”闻人蔺抬手调整了帷帽的角度,又将垂纱仔细捋顺。视线隔着一层纱,他的面容模糊难辨,唯有低沉的嗓音清晰传来:“否则就算殿下哭着相求,本王也绝不搭救。”赵嫣搭着流萤的手下了车,回到观云殿,于透窗的夕晖中坐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再睁眼时眸中一片清明,她提笔润墨,将那份名册和地契中的信息默了出来。戌时,玉泉宫灿然的灯火点缀在群山之间,宛若仙人之境。听雨轩,柳姬惊异地看着面前这份墨迹初干的名册,问道:“这从哪儿弄来的?竟比官府登记的还要详实。”赵嫣轻摇纸扇,顿了顿道:“这个你无需知晓。地契的买主我已让孤星去查了,唯有这份名册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快帮我瞧瞧。”“失踪的人都在这了?”“十之七八吧,时间有限,我只记住了这么多。”柳姬认真扫视一眼,而后拧起英气的眉:“这些孩童及少女失踪的日子,有些古怪。”说着,她单腿蹦跶着取了朱笔,又坐回案几旁,将几个日子圈给赵嫣看,“每逢失踪案频发,都是在月初月末几日,而每逢月中则太平无事……殿下不觉得奇怪吗?”赵嫣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思索道:“除非月中是什么特殊日子,他们不能作案。”对了,根据孤星之前蹲守得来的情报,似乎每逢临近月中之时,赵元煜便会悄声溜出城去,数日方回。这两件事之间,必有关联。“难道他们掳人还讲究黄历,月中不宜出行?”想到什么,柳姬又蹦跶着去了里间,一阵翻箱倒柜,拿出来一本半旧泛黄的册子蹦跶出来。赵嫣起身扶了他一把,好奇道:“什么书?”“《阴阳大和录》。”见赵嫣迷茫,柳姬难得别扭一回,抬手抵着鼻尖轻咳一声,“就……讲房中术的。”赵嫣愣然,而后慢慢睁大眼睛。“来玉泉宫,你为何会带这种书?”“以前掌事宫女塞来的……好吧,我自己
也有兴趣研究。”柳姬坦荡承认了,揉了揉略微发红的耳尖道,“这本书上写了,男子月中阳气最盛,夫妻若要生小孩,这几日同房正合适……”见赵嫣也凑过脑袋来,柳姬忙一把合拢小黄本子。“殿下是女孩子,不宜看这些。若让赵衍知晓,非得跳出来痛骂我不可。”话音刚落,她与赵嫣齐齐一怔。若真能让赵衍活生生站在眼前痛骂,又何尝不是好事?见柳姬面露懊恼,赵嫣忍不住笑道:“你也是女子,为何就看得?”“我……”柳姬避开视线,嘀咕一声,“我又不算。”这么一插科打诨,赵嫣反倒思绪清晰了些,回归正题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月中阳气盛,那些被掳走的小少女就是被抓去同房生育了,故而月中才不见犯案?”不,说不通。未及笄的少女还未彻底长成,于生育不利,要抓也应该抓成年女子才对。而且那些未满四岁的男童又作何解释?除非对方的目的不是为了生育,而是……“采阴补阳。”柳姬适时接上话茬,“此书上说,处子气息纯净,最适合采补。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为何会有小童失踪了:大玄崇道,宣扬人有五脏之气,而心阳最盛,童子心头血被誉为纯阳之气,传闻有倒阴还阳之效……”寥寥数言,编织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赵嫣终于明白为何闻人蔺不许她插手此事,为何明明肃王府查到了失踪案的诸多线索,却迟迟不曾拿人结案——因为此案涉及神光教道义,而神光教的顶峰,站着当今天子。若让天下知晓有人借求仙问道的名义草菅人命、屠戮稚童,将案情真相摆在明面上,那无疑是在打皇帝的脸。或许,闻人蔺在斟酌。又或许他有别的企图。可赵嫣等不及了。若赵元煜真的是幕后元凶,父皇要粉饰太平,肃王心思难测……那整个大玄能治得了雍王府的,还能有谁?炎炎夏夜,竟衣衫寒透。赵嫣搁下纸扇,沉声问:“柳姬,这个月阳气最盛的日子是何时?”柳姬掐指算道:“十一至十三,这三天。”只有不到五天时间了。赵嫣心下一沉。看出了她的想法,柳姬肃然半晌,开口道:“当初赵衍好不容易走到能代理朝政这步,手下多少有几个能用的人,可即便如此还是丢了性命。如今殿下只有孤星带来的二百东宫卫,以及一百名为保护、实为监督的禁军……”赵嫣明白柳姬的意思:她手下能调用的人太少了,若上报皇帝,只怕也是个一拖再拖、息事宁人的态度。“要动锦云山庄,未必需要我亲自出头。”赵嫣抬起落满暖黄烛光的眼睫,轻声道,“朝中有人比我们,更想救出那些孩子。”柳姬一愣,回过神来:“殿下的意思是,兵部侍郎岑孟?”……幼妹岑毓已经失踪二十天了。岑孟双目赤红,胡子拉碴地游走于大街小巷,因为一路上问了太多
人,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说不出话,只能拿着小妹的画像着急比划。连他的同僚都说,十四岁的水灵姑娘,想想都知道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只怕找回来也没有个人样了,还不如认命。气得他不顾往日情分,抡起拳头就狠命朝对方脸上砸去。那是他的亲妹妹!爹娘死得早,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妹妹与他相依为命。他一口粥一口水地将妹妹仔细喂养大,风风雨雨依偎取暖,谁都可以认命,他这个当哥的不能!因为殴打同僚,岑孟被罚奉停职半月,他索性利用这段“长假”风餐露宿地往来各地,查找小妹的下落。可这么多天过去,马累死几匹,人黑瘦了一圈,连采买扬州瘦马的小船他都去搜寻打听过了,为此还险些丢了性命,可还是没有得到妹妹的半点消息。要是多教妹妹两招拳脚功夫就好了,岑孟满眼悔与痛。妹妹向往行侠仗义的江湖,总吵着闹着要学习拳脚功夫,可他却嫌弃妹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许她舞蹈弄棒,导致妹妹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如果能好好教她防身之术,亦或是那天没与她争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几天几夜没合眼,岑孟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家驿馆,桌上压着一封信笺,附带一张标注了锦云山庄位置的呈图。看完信中内容,岑孟既惊又疑。他一心以为妹妹是被人拐走,所以只将找寻的范围局限于秦楼楚馆和采买姬妾婢女的人牙子上,全然没有想到世上竟然会有人为了“采阴补阳”这种荒谬的理由,就掳走那么多孩童与少女。岑孟也曾怀疑过送信之人的身份,可妹妹失踪已久已容不得他迟疑不定。因为这一线希望,就很有可能是妹妹的全部生机!想到这,岑孟立即告知了同样是苦主的何御史与大理寺胡主事,一起先斩后奏,调动吏员护卫近百人,朝那幢鬼气森森的锦云山庄涌去。可等他们连夜赶到山上时,却只看到了庄子里四处燃起的火堆。何御史承受不住希望破灭的打击,险些晕厥,一时集结起来的人乱做一团。“有哭声。”岑孟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赤红的眼睛一亮,翻身下马道,“里面有孩子的哭声!快救人!”浓烟窜天而起,像是一片鬼影盘旋在远处的半山腰上。赵嫣一边披衣一边从观云殿出来,皱眉道:“怎么回事?”孤星气喘吁吁回来禀告:“兵部侍郎他们上山搜人,赶到的时候锦云山庄已经失火。”赵嫣冷笑:“他们这是要连人带庄子烧干净,毁尸灭迹。”山中缺水,风一吹火势必蔓延至整座山,岑孟带去的那么点人根本不够救火!难道眼睁睁看着赵元煜抽身逃走,证据毁于一旦吗?赵嫣站于玉泉宫门俯瞰,夏夜凉风中一袭杏白襕衫飘然若仙。她眸中映着漆黑远山中的红色火光,目光冷静,深吸一
口气喝道:“备马,带上所有能用之人前去锦云山庄!”王府,西山别院。闻人蔺负手于书房练字,窗纸上隐隐映着远处山腰上的刺目火光。蔡田快步奔来,沉声禀告:“锦云山庄失火,看来是要逃。”闻人蔺笔走龙蛇,波澜不惊道:“岑孟不是去救人了吗。”“可是证据……”“烧了就烧了,赵元煜这枚棋子,本王还用得着。”“是。”想起一事,蔡田声音低了些,“太子殿下也赶去了那边。”折扇跌落在地。闻人蔺笔锋一顿,上等的玉笔在他指间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