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百字, 写尽了早被遗忘的前尘往事:
季信,字尧臣,宋国京都人。
生于郊外渔家, 幼时家贫, 食不饱腹,草鞋将脚掌反复磨破,不到十岁便去给富户放牛, 以贴补家用。
而季信聪颖好学, 时常将牛栓在树干上,偷跑去私塾听课,为此被鞭打数次,亦风雨无阻,因而被教书先生破例收下,有学生看过的旧书, 便拿来给他借读。
季信自此更加奋发,白日放牛,夜晚则头悬梁锥刺股,一本书到了手上不出三日, 能倒背如流,这样即便归还,胸中仍有书本;传说他用河里的水草挤汁为墨, 因拔得太多,走后数年,河里仍寸草不生。
不久, 季信中举做官,仍是三更睡、五更起,为百姓父母官。生平多次升迁, 始终清廉勤勉。
他为人寡淡严肃,无欲无求,一生无妻无子,为国『操』持。曾在京都官学教书,不论是勋贵公子还是贫民下士,始终一视同仁;又曾做过十年考官,无论旁人如何贿赂,始终不偏不倚,只收勤勉之士。
五十岁时,官拜丞相,他刚直不阿,敢于当朝谏诤,即便遭贬,亦无懊悔,终因忧劳过度,死于赴任路上,终年五十五岁。
季信死后飞升,被点为禄星,受封“文昌君”,负责官运,天下士子为其建造祠堂,以香火供之。
数百年前那些画面一一重回心头。那年他手持玉如意,身着大红『色』鱼龙官袍,踏着紫云迈进上天上宫殿……那云中宫殿雄奇巍峨,一双面庞如玉的仙童念诀,将大门缓缓拉开。
墙上绘有百尺云海之图,云海如梦似幻,缓缓翻涌。
他将手掌覆在墙上,转眼间便能行万里,到观云台。他的任务便是坐观尘世人头攒动,在每个凡人的头顶看见一抹紫气,有的直上云霄,有的几不可见,这便是凡人的气运。
季尧臣生前便十分寡欲,对他来说,身为神仙,无非是换了个地方当差。因此成为文昌君后,也没有沾沾自喜,反倒更加沉默谨慎,平素长坐观云台,全神贯注,生怕出半点差错。
不久后,一名凡间小和尚死后成仙,做了文昌君的徒弟。
和尚名为释颜,『性』子善良沉稳,谦虚好学,文昌君十分满意,便叫释颜给他作文书官。由他来观凡人官运,由释颜记录成册。师徒二人配合默契,相处倒也和谐。
就这样安安生生过了百年。有一日,文昌君从观云台回来,小和尚释颜说:“师父,我听其他仙长说,您马上要再多一个徒儿了。”
文昌君一怔:“是谁?”
释颜笑道:“凡间的九尾银狐族诞下一子名叫通悟,据说他天生一双神目,天赋异禀,受仙人点化,派遣至我们身边,要我们助他修得仙身。”
文昌君没说话,心中却有些郁郁。
他为人虽然十分克制,但毕竟是凡人飞升,身上还有凡根未净。他儿时做时候,家里的鸡总是被狐狸叼走,狐族在他心里便留下个凶狠狡猾的印象,比其他的动物都要面目可憎。
即使知道九尾银狐族仙缘不浅,乃是修正道的狐族,这也改变不了他的印象。
狐族本是凡间妖兽,妖兽的智力、『性』情,都比凡人低级许多,须得修炼千年,先学会做人,方才可尝试修仙。
这只九尾狐崽子才落地不久,连人还学得不像,就被神仙选中,即将拥有仙身,不免过于顺遂了。
季尧臣一向不喜欢这种拥有特权的人,再加上他身边有释颜帮忙,就已足够,无需再多一人,便沉『吟』道:“狐狸毕竟是妖兽,它以后要与你整日相处。释颜,你怎么想?”
这小和尚却施一礼道:“不论他是人,是狐,都是天地造化,徒儿自然高兴。”
文昌君看着小徒弟欣喜的脸,一时无言。
是了,释颜做凡人的死因便是慈悲。他宁愿自己饿死,也不肯杀生,还要用自己的肉身喂食林中鸟雀,自然不可能说出反对的话来。
文昌君便不再提。
只是到了通悟上山那一日,文昌君一早便自去了观云台,没有接引通悟。
那九尾银狐一个人『乱』转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禄星的府殿,仰头一看,居然在那高耸云中。
通悟年纪尚幼,还是妖兽,来到神仙的地界,不得随意行走,只得硬着头皮爬了三日三夜的阶梯,爬到了云上,化作一白袍少年,已是发髻濡湿,身形狼狈,好似水缸里捞出来的一般,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幸而释颜出来找他,将他带回殿内,以仙法更衣。
释颜才回了头,那雪团似的九尾银狐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口里只道:“你们这地方,可真难走啊!累死我了。好哥哥,叫我睡一觉再去拜师父。”说罢,嘴里竟然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释颜无法,只得将他拎起来,在云池内反复涮洗干净,又传音叫师父回来。
文昌君晚归时,两个差不多大的徒儿已经规规矩矩地跪着等他。身后飘着许多条尾巴的少年便是通悟,狐妖化作了人形,唯独狐狸尾巴是收不回去的,最不似人。
通悟拜过了文昌君。待他抬头时,文昌君着意观察了他的眼睛。他的瞳仁比凡人略大一些,是蓝黑『色』的,如海一般。看起来确实特别,却不知这一双神目神在什么地方。
通悟做了文昌君的弟子,开始时候方还规矩,不出几日,便显出本『性』。这只狐妖『性』子极为顽劣跳脱。
文昌君殿中有一只灯,灯座之上悬着一轮清辉四撒的圆月,乃是冰雪塑成,是给殿内照明用的。通悟头一次见,便十分喜爱,趁着文昌君不在,把那月灯拔下来蹴鞠。等到释颜发现,那月灯叫他踢在墙上,已经碎成了几片。
文昌君自是大怒,罚通悟禁闭。释颜放心不下,便去查看。
谁知开门一看,内里空空如意——通悟早就跑下界去玩耍了。
当晚文昌君便和释颜发火,道:“兽便是兽……”
通悟从凡间溜回来,便听见师父在殿内大骂自己,急忙“吱呀”一下推开门,跪倒在文昌君面前道歉:“徒儿不是故意惹师父生气,实在是无事可做,成日里待在房里憋闷。想找点事做,谁知却弄坏了师父的东西,反被关了禁闭,连房子也出不来了,实在度日如年,方才跑的。”
文昌君气极反笑道:“你还想干什么?”
通悟的九条尾巴摇摆,抬头道:“我看师父一『摸』那墙壁,便可去观云台,徒儿还一次没去过呢。下次徒儿跟您一起去如何?”
如何?自然是被拒绝。
但文昌君转念一想,这妖兽精力旺盛,是该给它找些事做,以免它游手好闲,再生事端。但是为防止它闯祸,最好是做些简单的事,便叫他帮着释颜一起抄写文书。
通悟倒是不情不愿地领受了。可是还不到几日,释颜回来一看,见满地散落的都是纸页,案上摊着纸笔,通悟抄到一半,便不见人影。
释颜叹了口气,将地上吹散的纸捡起来,小心地收拢好。往桌前一看,只见那金『色』墨迹因无人看管,已经渗透了纸张,将写好的字迹沾染成一团。
释颜看到,忙将纸页拎起来左看右看,仍是一大团『乱』七八糟的墨,心道:坏了坏了,这下上面的名字看不清了,如何是好?
他将纸放在一旁,便去柜子里找他的佛珠,准备施法将其恢复。谁知一开柜门,里面掉出来一个白袍少年,滚睡在了地上,两肩满是烟火气。释颜瞠目结舌:“你又私自下凡了。”
通悟趴在地上,释颜闻见他身上还有浓郁酒气,立马捏住鼻子:“你,你还喝了酒?”
通悟醉得厉害,睫『毛』颤了一下,闭着眼睛不吭声。
释颜为难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发顶,深吸一口气,拈着佛珠念一串经,随后将手放在通悟肩上,叹了口气道:“通悟,通悟,醒醒。一会儿若是师父看出端倪,你就说是我不小心弄洒了墨水,知道了么?”
那脸颊微红的少年叫他晃了两下,猛地翻了个身,摆摆手道:“无妨无妨。”
释颜无奈至极,嘿然一笑:“哪里无妨?”
通悟将手搭在脸上,口齿不清道:“我知道这些人是谁。东阳的宋瑞,王昌明,孙皎;岳阳茂县的刘三;川蜀的于双阳,贾平成……”
此时释颜已经将他放在一旁,拈着佛珠,施法将纸上多余的墨除去。
只不过,此乃神笔,只有文昌君可完全驾驭,以他之仙法,只能恢复七八成。但根据『露』出来的字迹比划猜测,纸上那些人名,果然如通悟所说,似乎一字不差。释颜迎光看纸,惊喜笑道:“果真如此,你记『性』不错,抄了一遍便背下了。”
通悟嘟囔道:“我可不是背下的,我是看见的。”
“你如何看见?”释颜只当他说醉话,“你不出这间屋子就能看见?就连师父,都要在那观云台上仔仔细细地看上一日,方能看得准确呢。”
通悟的眼睛微眯,似乎有些『迷』茫:“怎么看,自然是拿眼睛看啊。”
说罢,打了个酒嗝,不再说话,九条尾巴软倒下来,彻底醉卧于地。
待到文昌君归来,夜晚检查文书,果真发现了墨迹,问了起来。
小和尚释颜本想将此事全部揽在自己头上,可又一想,通悟有此等本事,应加以展现,便将这件事同文昌君说了。
文昌君听完,冷冷一笑。心里想,这妖兽仗着自己聪颖,故弄玄虚,酒后与旁人添油加醋,胡『乱』吹嘘,心里对他愈加不喜。再加上他早已看不惯通悟轻快浮躁的言行,便想借机敲打敲打他。
于是第二日,他便道:“通悟,你不是一直想去观云台?今日便带你和释颜一起去。”
通悟自是十分兴奋,为不惹师父生气,一路上按捺自己,依葫芦画瓢地学着释颜。
文昌君见他乖顺,也颇为欣慰,决心抛却成见,好好教他。于是文昌君坐在云上,指着下界晃动的人影,仔仔细细地从何为官运,如何判断官运开始讲起。
文昌君做凡人季尧臣时,便做过多年的先生,多年的考官。他授课之时,学生无不全神贯注,洗耳恭听,因此,他最不喜学生溜号。一转过来,见通悟手里捏着衣角,眼神『乱』飘,神『色』颇为浮躁,便斥道:“你既然要学看凡人气运,如此态度怎么能学好?”
通悟犹豫一下,道:“师父,不必像您说的那样观气,甚至不必上观云台,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着,将下界谁叫什么名字,多少年后做大官小官,是中举还是升迁,一一点了出来。
文昌君微微一怔,从观云台细看,竟然完全对上。一时梗住。毕竟释颜在侧,他的脸『色』变了变,只得忍住,什么话也没说。
回去之后,文昌君越想越心闷,第二日,又带释颜、通悟一块去观云台。
须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文昌君每日观运,正是凡间士子一年一科举。在京都试场里,正有百十来个考生在写文章。
其中有两个考生一前一后,坐得极近,前面那人叫刘赟,头上有细细一道紫烟;后面那人叫做孙律,和刘赟的紫气乍看上去并无分别。文昌君需要仔细研判,才能看出是刘赟略胜一筹。若论名次,应是紧挨着的前后两名,刘赟在前,孙律在后。
文昌君状似无意,报名时,其他人依次排序,却将这两人故意将颠倒,以余光观察通悟的表情。
通悟立在旁边,见释颜抬笔要记录,一把阻住他道:“不对,明明那人更多一些……”
释颜疑『惑』道:“你说什么?”
通悟转过来,小心翼翼道:“师父,您能否再仔细看看?徒儿以为是刘赟在前,孙律在后。”
文昌君心中一沉,垂眸道:“是我看错了,释颜,改过来。”
两次相互印证,便是彻底证明,通悟判断下界凡人气运,并非是碰巧,而是的的确确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
原来,这九尾银狐一双天生神目,神在能够看到人的气运。
文昌君想到这里,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不知神仙意欲何为。这上界,唯有文昌君能看到凡人气运,故为禄星,却叫一个有天生神目的妖兽来做他的徒儿……
想他一生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不过勉强能在观云台上看到凡人气运。可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妖兽之流,偏天生有这样的天赋。文昌君心里堵得慌,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因此无论通悟如何乖巧,他待通悟都免不了冷淡。
通悟乃是狐族,心思本就活络,如此一来,亦有所感,有一日,便偷偷拉住释颜问道:“师父可是不喜欢我?”
释颜道:“怎么会?师父为人便是如此,外冷内热,他为人很刚正,你不要多想。”
通悟听完,点了点头,可心里仍有些疑问不安。便偷偷潜入殿内,见到文昌君正一人下棋,便乖觉道:“师父,我来陪您下棋吧。”
文昌君面『色』稍霁,点了点头。
他做凡人的时候,便喜欢下棋,只可惜难遇对手。做了文昌君以后,即便有这白玉做的棋盘,玲珑的棋子,因释颜不会下棋,仍然有些寂寞。通悟愿意陪他下棋,他自然乐意。
只是没想到,这狐族少年坐在对首,挽起袖子,说是“随便一下”,却是步步聪明,子子完美,在无意之中,杀得他片甲不留。
文昌君一向自负于棋艺,此时此刻,一双凤目瞪着这无可挽回之局,再看通悟一张笑嘻嘻的秀气的脸,感到一阵眩晕,面上发烧,感到无地自容,也分不清是愤怒、害臊还是怨恨,更感到那笑脸刺眼,宛如挑衅。
他心中一郁结,便是一阵钻心难忍的胸痛。
原来,文昌君虽然做了神仙,但凡根未净,妒火未除,若在凡间,这点看不透无伤大雅。可若到了上界,那未净的嫉妒、怨恨、迁怒,便如种子发芽生根,迅速涨大,如炼狱业火般折磨着他这具无暇高洁的仙体。
文昌君面『色』青白,捂着胸口,不慎落了棋子。
通悟见他这番模样,不知如何触怒了他,慌忙跪下道歉,却叫他拿手一拂推开。文昌君偏过头去,似乎忍受着什么,又在克制着什么,冷冷道:“退下吧。”
九尾银狐垂头丧气地出了殿门。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寻了个机会拉过释颜道:“你还说师父对我没意见?你看见没有?”
“我……”释颜无言以对,可看见文昌君近日来脸『色』越发不好,脾『性』也越发古怪,尤其针对通悟,一时也有些纳罕。
在他看来,文昌君是极好的人,通悟虽然贪玩,可也本『性』善良,甚至有真诚可爱之处。
两个极好的人凑在一块儿,为何会不好呢?
未等他想明白,那狐族少年已是嘻嘻一笑道:“无妨,我也不会和师父生气。师父不理我,我自下界顽去。”
说是这样满不在乎,实际这九尾银狐年岁尚幼,便离开同族到了陌生的天界,难免孤独寂寞。在文昌君这里无人关怀,于是便总下界讨酒喝,时常化作少年,和凡人一块儿戏耍,呼朋引伴,排遣寂寞。
这日,通悟到了常去的酒馆,遇到个没带酒钱的书生,正被小二拿着棍子驱赶。书生四处躲避,见着了他,双手一扑,躲在了他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