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天地间,万类各有亲。
天家的情分,却多数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只为了不落人口实,营造自己仁君的形象罢了。
太子继位后,封幼弟为容王。
官家怜惜幼弟的遭遇,直到容王二十岁才让其出宫建府。
同一年,容王大婚,又过三年,新帝因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竟是薨了。
彼时太子还年幼,登上龙位之后亦不能亲政,朝臣推举容王当摄政王,替侄子把持江山。
容王的兄弟并不少,大多是没有实权的闲王,向来不过问政事,也不敢过问政事,因为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遗训,哪个孙子敢觊觎自家兄弟/侄子的龙位,手起刀落绝不手软。
王爷们一向是当朝被打压和防备的对象,同时武将也是,所有才有恒郡公交还兵权的事情发生。
容王被推举当摄政王并非偶然,一来他跟外家和所有亲戚都形同水火,早已撕破脸皮,是所有人眼里的疯『逼』,永远也不可能谋权篡位,二来容王铁面无私,手段十分狠辣,只要自己占理,想搞死谁就搞死谁,用来当幼帝保驾护航的一把刀再适合不过。
但容王也有偷懒的时候,他一般只会在上半月勤于政事,来去匆匆,每一次现身『露』面都是凶神恶煞,用旁人的话来说,那就是索命阎王。
先前跟着先帝那批以权谋私,贪赃枉法的骨鲠之臣,两年来被摄政王收拾得七七八八。
到了下半月,摄政王就会脱下官服,跟自己的其他皇兄一般,游山玩水,不问政事,除非特急的政务才会看一眼。
这一举动看在朝臣眼里,越发放心。
容王其实根本不想当那劳碌的摄政王,一切都是为了侄子的江山,才投身至繁忙的政务之中。
这般舍己为侄,真是感人肺腑啊。
总之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摄政王,不管他们如何看待,也改变不了摄政王上半月勤劳,下半月疏懒的习惯。
眼下才是下半月的第一天晚上,赵允承白天出去活动了一下筋骨,晚上回来才拿起黑衣摄政王放在枕头中的信仔细研读。
上面一如既往地写着上半月发生过的事情,后半段写着对方希望他在下半月需要完成的事情。
容王看完之后,顺手把信折成一条,放到烛火上点燃。
上好的宣纸蹭地烧起来,烧得写字的贡墨冒出一股梅花香气,盖过了纸焦味,在书房里萦绕不散。
容王的脸庞在灯下丰神俊秀,夺人心魄。
年方二十六岁的他,过这种两面人一般的生活,已经过了十几年。
黑衣摄政王是赵允承,白衣摄政王也是赵允承,只不过赵允承知道,自己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内心充满仇恨,满脑子只有复仇和暴戾的自己,一个是什么也不管,假装一切都很好的自己。
如果没有那件事,容王应该会成为白衣的自己。
黑衣的那位更像是受了刺激才衍生出来的,简直就像疯子一样,白衣摄政王如是想,却不知道黑衣那位也是这么想的,白衣的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因为事实就是事实,装聋作哑算什么男人?
白衣摄政王:……
每次看上半月的信,里面夹杂的几句抨击和讽刺的话,他已经习惯了。
母亲的遭遇和自己的身世,白衣摄政王并非不动容,只是父皇已死,外祖那边也断绝了往来,小李氏更是被黑衣摄政王折磨得求死不能。
白衣摄政王不知道还能如何,因为自己的出身肮脏罪恶,就要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吗?
这种问题白衣摄政王早已跟黑衣摄政王讨论过,对方言辞偏激地回答,字里行间皆是自厌和愤怒之意,轻生的念头隐隐若现。
白衣摄政王偶尔看信,竟觉得心绪起伏,备受影响,可是他不想去死,他写了许多劝慰的话劝自己莫轻生,甚至不惜用仇恨来继续拉着黑衣摄政王,给对方出谋划策,充当复仇的帮手。
黑衣摄政王自厌,无非是因为承认他的人太少,他既自卑又孤独,既自负又高傲,不屑世人的看法,又极其渴望功名成就,众人敬仰,是个无法和解的矛盾体。
黑衣摄政王对自己的外家,既仇恨又抬不起头,因为那样的身世,高贵而肮脏,简直讽刺至极。
一起毁灭堕落,是赵允承最渴望的结果。
至今还没有付出行动,只是因为江山未稳,就算是死,赵允承也希望自己的一生对得起赵家天下。
让赵家倒过来欠自己千千万万!
换过来的第一晚,容王照例是睡不着的,因为他脑子里还残留着黑衣摄政王的一些情绪,让人怀疑,黑衣那家伙是不是整夜失眠,不用睡觉?
说没睡好,又小睡了一觉,那是天将亮的时候,赵允承想起白天在崇国寺的一幕,那面如满月,笑容亲切的的小娘子,回想起来,不禁让人觉得心神放松,一个不留神就入了梦乡。
待一觉醒来,已是辰时,窗外阳光灿烂,天气明媚。
赵允承睁开眼睛,心中还残留着一缕怅然若失。
仿佛做了一个好梦,但又忘记了梦的内容。
“王爷,需要小的进来伺候吗?”高都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罢。”赵允承起身。
得到王爷的准许,高都知打开门,带着一众宫人进来伺候。
凝神闭气的一群人,挑开帘子又绕过屏风,瞧见王爷眉间疏懒,神态闲适,心中不免松了口气。
果然,每月十五一过,王爷就变得好伺候了许多。
净面、更衣、束发,宫人们举止谨慎,手法熟练,不多时,容王身上便整齐妥当。
府中的厨房,掐着点给赵允承送上各种精美晨食,均是能饱腹又好克化的精细食物,制作方式跟宫中一般无异。
赵允承及冠后从宫中搬到王府,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其余一切跟宫中无异,身边伺候的人是宫中的那批老人,嘴里吃的也是御膳房的味道。
王府格局更是明目张胆,俨然就是个小皇宫。
只不过一分为二,赵允承常年住在外院,已有许多年没踏足过后院。
那群后院的女人,赵允承只见过安王妃和梅侧妃,其余都是宫里赏的,大臣送的,总之来者不拒,送了就往后院撵。
一来二去,后院究竟有多少女人,赵允承也不记得。
能在这位王爷心中挂钩的女人,除了未曾见过面的亡母,怕也只有深宫里的那位太皇太后。
晨食过后,赵允承吩咐一声:“高远,备马,我要进宫。”
“喏。”高都知应了声,马上差人备马,虽说下半月王爷不问政事,却喜欢到太皇太后那里小坐。
祖孙俩吃饭闲谈,有时候一待便是大半天。
然则太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性』情有些啰嗦,每次王爷过去陪伴,不外乎是听她老人家唠叨王爷的子嗣大计。
赵允承今年二十六了,膝下空虚,大皇太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接过大半个月不曾见的皇孙递过来的茶盏,幽叹:“允承啊,你快点要个孩子吧,皇祖母撑不了几年了。”
“皇祖母。”赵允承喊了一声,作势要起来跪下请罪,却被太皇太后抓住手腕,阻止了他的举动。
“允承不要糊弄祖母。”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似看穿了他的诡计,柔声劝慰:“祖母知道你不喜欢小李氏所出的安王妃,既然如此,何不找一位合眼缘的女郎,为你诞下长子,与你共享天伦?”
赵允承听罢,眉头直皱,其实前些年赵允承倒是想过男女之事,可黑衣那『性』格过于偏激,只怕自己下半月幸了女人,上半月那女人就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
退一万步说,长子若不是安王妃所出,将来名不正言不顺,黑衣对这种事又向来极其敏感,只怕孩子还没出生,就会被他率先弄死在肚子里。
于是赵允承也只好找借口敷衍太皇太后,宽慰道:“皇祖母且安心,当务之急是辅佐皇侄,肃清朝堂,等他日皇侄能够独当一面,孙儿再考虑子嗣之事也不迟。”
“你皇侄才八岁,等你皇侄能够独挡一面,和你同龄的王公子弟,怕是能当别人的老泰山。”
“……”
那确实有可能,容王心想。
今日的祖孙见面,如同往日一样,以太皇太后的絮絮叨叨作为高~『潮』,但抵不住容王不为所动,像块铁坨坨。
待到傍晚,赵允承陪太皇太后用过晚膳,便骑马出宫,回摄政王府邸本是一盏茶的功夫,但是赵允承鬼使神差,心念一转,就朝着南门大街打马而去。
当朝没有宵禁,即便是傍晚,京都城内几条繁华的大街,也是灯火通明,直至天亮。
只不过在大街上是不允许骑马的,因为这样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就会有人被马蹄踩踏。
赵允承到了热闹的南门大街上,也只好下马牵着马前行。
南门大街顾名思义,靠近京都城的南门,距离皇宫略远,是商贾和百姓的聚集地,跟皇城脚下那几条纸醉金『迷』的大街有所不同,这里的生活气息很浓厚,一看就知道是寻常百姓喜欢消费的地方。
南门大街突然出现一位牵着骏马的玉面郎君,很快就引起了一些路人的观望,纷纷猜测这位威风的大官人,是内城哪家达官显贵的子弟。
因寻常百姓很难见到朝堂上的贵人,是以这些百姓们也无从得知,眼前这位玉面郎君,就是自己也曾偷偷议论过的摄政王赵允承。
牵着马匹来到一座酒楼前,容王抬头瞥了眼匾额上的大字,赫然是广聚轩。
这时穿着整齐干净的伙计笑迎出来,朝容王俯首加敬:“官人万福,住店还是吃酒?”说着就要接过赵允承手中的缰绳。
“吃酒吧。”赵允承说了句,爽快地将骏马给他:“不用喂了,它不吃你们这儿的马草。”
小厮唱喏,伺候得越发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