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聚轩楼上雅座,不仅有人吃酒划拳,还有老先生评书,讲的是各地最近发生的奇人异事。
赵允承坐下听了一耳朵,倒是觉得稀奇,这间坊间的酒楼,有点意思。
末了酒菜端上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男人,神『色』不变地端起酒水浅尝了一口。
不如皇宫的御酒好喝,这是肯定的,但是容王知道,这酒在坊间已算不错的。
这时旁边有位好汉,突然放下酒碗,摇头叹气:“朱家太惨了,灭门惨案呐。”
他身旁的酒友一听这件事,也一同摇头叹息:“可不是吗?一家二十六口,那赵皇叔心太狠了。”
却不想被过路的伙计听到,当即停下来『插』话:“刘虎,孙二,你们怕不是酒吃多了,开始说浑话了?”
容王在隔壁心里正不舒坦,听了这话才勉强一哼,静观其变。
那刘虎和孙二被伙计一喝,当下愣了愣,然后瞪着伙计:“我们说得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是浑话了?”
“是啊,二十六条人命啊。”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哎,一人做事一人担当,那朱麟犯了国法,杀了朱麟就是了,何必罪及家人呢?”
“就是就是。”
一时间,在这里吃酒的众人都在议论纷纷。
有人说摄政王冷血残暴,以杀~人为乐,有人说摄政王狼子野心,根本就是想夺权。
如果是官家执政,根本就不会出现满门抄斩的悲剧。
那是自然,几位先帝都好贤名,无一不是绞尽脑汁给自己塑造仁君的形象,向来靠身边的宦臣治国。
可百姓们就是喜欢这么温和可亲的官家,执政者突然换了画风,弄得他们两年都没缓过来。
赵允承听着耳边的议论,修长手指紧紧捏着杯子,朱家满门抄斩的案子,真相根本就不是百姓知道的那样。
黑衣之所以斩了朱家上下,是因为朱麟以官职之便私通敌国,收取大量敌国的财物,将本朝的一举一动贩卖给敌国,真真是罪不容诛。
发生这种事情,黑衣没有将朱家十六以下的朱家人斩首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还劝两位慎言。”伙计将『毛』巾往手臂上一搭,先是拱手朝皇宫方向揖了揖:“朱家可不是什么灭门惨案,他们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未等刘虎和孙二反驳,伙计继续道:“朱家将我朝百姓置于危险之中,差点酿成大祸,是摄政王及时查出并铲除这窝贼子,你们不但不感谢摄政王,反而说他狠心,天理何在?”
刘虎孙二两人愣住,接着拍桌起来,与伙计对峙:“你莫要胡说,我们只是可怜那无辜的朱家其他人……”
却被伙计激昂的声音打断:“知情不报,当斩!”
刘虎瞪眼,气呼呼道:“你又如何得知他们是知情的?”
伙计大声:“自是摄政王查出来的,刘虎,你如何得知他们不知情,你去查了吗?”
刘虎被问得一时哑口无言,脸红脖子粗:“你,你……反正摄政王就是心狠,哼!”
自赵允承上位以来,整个朝堂都是他说了算,满朝文武战战兢兢,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
坊间百姓一会儿听说这家被抄,一会儿听说那家被杀,可怜的小官家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就被皇叔斩了不少近臣。
这些天子近臣,在坊间威望可不小呢。
“执『迷』不悟。”伙计冷哼:“刘虎我问你,你可娶妻了?”
刘虎答:“这是自然!”
伙计朝皇宫方向一拱手:“这是朝廷的功劳。”
刘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自己娶妻,怎,怎么就成了朝廷的功劳?
就连赵允承也挑了挑眉,虽说朝廷为百姓做了不少事,但百姓自己娶的妻,他还真不敢居功。
伙计接着问刘虎:“你现在赚的钱养得活老父老母和妻儿吗?”
刘虎一拍胸口:“那是当然,我刘虎一个人养活全家上下六口人!”而且还有余钱在酒楼吃酒,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伙计朝皇宫方向一拱手:“这是朝廷的功劳。”
刘虎叫道:“怎么就是朝廷的功劳?”这明明是他起早贪黑的功劳!
伙计说道:“没有朝廷的庇护,何来你的安居乐业?”说罢一指说书先生:“刚才陈秀士说的宁古塔近事,你没听到吗?那等苦寒之地,你就是不吃不睡干上一百年,也过不上现在的日子。而你之所以有这样的好日子,全赖你有幸生在天子脚下。”伙计又一拱手:“生在朝廷的治理有方之下,你敢说朝廷不好?”
刘虎听得一愣一愣,赶紧道:“额,我没说朝廷不好,朝廷很好。”
伙计:“朝廷好就等同于摄政王很好,既然摄政王很好,你还嘴碎地中伤摄政王,那是你的问题还是摄政王的问题?”
刘虎直接给绕晕了,因为想来想去都是自己的问题!
“不管摄政王怎么做,他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他就是好的。”伙计拍拍刘虎的肩膀:“咱们这些小喽啰一没出钱做好事,二没献身守边关,整天只为自己的小日子忙活,又有什么资格去指点为朝廷做事的摄政王?”
“……”后面这句简直戳心了,让高壮魁梧的刘虎惭愧不言,因为想想确是,自己什么都没有为朝廷做贡献,反倒是仗着喝了几碗猫『尿』,就在这里自以为是地指点江山。
“不过你也别太惭愧。”伙计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常来我们广聚轩消费,也是为朝廷出力呢,拉动人均什么什么的,哎呀,反正就是好事!”
他们老板家的秦三娘子说的!
被伙计辩得哑口无言的刘虎,怔怔坐在座位上呆滞许久,半晌才游魂似的结账离开。
伙计瞅着那一脸怀疑人生的刘虎,满眼同情地摇头:“哎,当初我被秦三娘子询问的时候,亦是这般蠢相。”
赵允承耳朵一动,旋即招手唤来伙计,将一小锭银子大方赏了出去:“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好,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从别处听的?”
伙计看到那锭银子,连忙吃惊地千恩万谢:“谢大官人恩赏,回这位大官人,当然不是小的自己想出来的,是我们秦老板家的三娘子说的。”
秦三娘子?赵允承一想,不正是昨日在崇国寺邂逅的小娘子吗?
没想到这番话竟然从一个商户小娘子口中说出来的,实在令人吃惊。
士农工商,本朝重农抑商,社会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虽然不乏有官员愿意和商人联姻,但商人的地位在本朝始终较为低下。
赵允承听罢点点头,让伙计走了。
哪怕秦三娘子不是商户女,赵允承也没有别的念头,但那句‘朝廷好就等同于摄政王好’听过一次便入了心。
萍水相逢,赵允承被这位小娘子的话暖了心怀。
有如此见地,如果生在士族人家,怕也能流传一段佳话。
这夜回去,容王倒是一夜好眠。
不过宽松的日子也没过几天,黑衣在信中提到让他扫尾巴的事情,到底是浮出了水面,事急从权,哪怕是不问政事的白衣也略不过去,也只得着手处理。
也是一桩案子,贪污案。
犯事的官员是两浙巡抚,被他敛去的赃银数目庞大。
此前这位贪官已经被朝廷扣押,而皇城司派出去的人正在追查其中一部分赃银的下落。
不曾想,却牵扯到了幼帝的外家,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淮南小士族。
赵允承收到皇城司属下的详细禀报,眉心当即拧成一个川字,因为黑衣给他的命令是杀无赦,不管最后查到谁头上,查出来就杀。
问题是幼帝的外家,岂能说杀就杀呢……
别说杀了,连抓捕都要思量再三。
依赵允承的意思,这件事最好还是告诉侄子,让侄子自己定夺,但是他也清楚,按照黑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那家人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所以赵允承很犹豫,究竟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把这件事处理妥当,还是把人扣押等候发落。
如果等候发落,那幼帝外家的下场就是个死,届时这件事很有可能会成为叔侄之间的第一道裂痕。
一时间,这件事倒成了赵允承的心头大石,不除不快。
因为不管怎么做,夹在黑衣和侄子之间的他都讨不着好。
就挺头疼的。
晌午,南门大街,广聚轩门口。
秦嫀刚到,就有伙计迎了出来,兴高采烈:“三娘子,许久不见您来了,今天有新鲜的鲈鱼呢,您吃了再回去?”
“不用了,在家吃过才来的。”秦嫀笑着说,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子温婉和善的亲切,顷刻间吸引了周围不少的注目。
虽然看不清帷帽下的女郎容貌,却是喜欢这把暖人心脾的声音。
今天秦嫀是来广聚轩看账,经过一系列的软磨硬泡,秦员外终是肯让她接触俗务。
待要进去,秦嫀听到门外的伙计说:“大官人,稀客啊,快里面请。”
“有劳了。”一把清越有礼的声音说。
“嘿嘿,这匹骏马小的可是记得呢,真是一匹好马。”自家伙计夸赞道。
秦嫀觉得这把声音略微耳熟,便转过身,抬手撩起一角帷帽的纱绢,正好瞧见那名丰神俊朗的男人,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伙计,她就笑了,眼神柔若三月的春风。
“它不吃这里的马草,就不用喂他了。”赵允承笑着,不厌其烦地嘱咐了一句。
“好嘞,小的知道。”伙计领命道。
交代罢,赵允承转身朝店里走去,一抬头,直直撞进一双秋水剪瞳,便愣住了。
秦三娘子秦嫀,对方的名字他记得那样清楚。
“沈郎君。”秦嫀盈盈一福,红唇皓齿,玉手芊芊。
“秦小娘子。”赵允承回过神,也倾身轻轻回了一礼。
正待说点什么,他又听秦小娘子笑道:“沈郎君里面请。”
赵允承定了定神,只好走上前,在门前停了下来,伸手谦让道:“小娘子先请。”
这位帅哥好涵养。
秦嫀抿嘴一笑,嗯了声,便放下纱绢提裙进去。
见她走了进去,赵允承也移步跟上。
“沈郎君请随我来。”秦嫀不时回头招呼。
“哦,好……”赵允承越走,心里越七上八下,因为他发现这条路不是单纯去吃饭的路,而是通往这间酒楼的后舍。
没错,秦嫀把人带进了外人不得进入的后舍里,因为这里才能好好地说话:“沈郎君快坐罢,先喝上一杯茶,奴已经让人去备酒菜了。”
秦嫀摘下帷帽,挽起袖子,亲自为赵允承奉上茶。
“多谢。”赵允承有礼道。
“沈郎君委实客气。”秦嫀微微一笑,今天慵懒明艳的打扮让她看起来如园中盛放的牡丹,娇艳欲滴,也楚楚动人。
赵允承低头抿了一口茶,握住茶杯有些脸热。
“沈郎君。”秦嫀柔柔望向他,直言问道:“你是来向我爹提亲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