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我叶光纪一路仕途,光明磊落,从未靠过任何人!你瞧不起新神族,别忘了,你的身体里也流着‘新神族’的血液!”“新神族不可怕,可怕的是某些新神族血液里,满满都是权力的味道。就像现在,你希望我嫁给那什么共工韶宇,不也是在利用我攀高枝吗?”其实,若处于冷静之时,尚烟绝不会如此作想。但她此刻正在气头上,又年轻气盛,难免口不择言。加之她素日听雁晴氏抱怨叶光纪多了,潜移默化中,多少会受到影响。“尚烟,你……”叶光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气得面红耳赤,但还是强压着怒气,道,“是,我是对不起你娘,但不曾对不起你。叶尚烟,你别忘了你在和谁说话,我是你亲爹,你说话放尊重点!”“让我没了娘,你哪里对得起我?是给我银子花,还是给我生了弟弟妹妹?”尚烟也愈发激动,“连我娘写给你的情诗,你都用来送给别人的儿子,害她病死了!”“你娘得病,是我让她得的吗?!”叶光纪的声音拔高了许多。面对那么高大的亲爹,尚烟有些害怕,但此刻怒气已盖过了惧意,声音也跟着拔高了:“不是吗?!”“好了好了,夫君,烟儿,你们都少说几句……”雁晴氏推了推叶光纪。听到雁晴氏这番言语,尚烟更加生气了:“你说,你和雁晴姨娘勾三搭四的时候,可有想过我娘在为你拼命生儿子?可有想过我会没有娘?!你可有想过,我娘若是嫁给其他人,便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而你,就知道儿子、儿子、儿子——”啪!!!一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尚烟的脸上,打得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也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因为这一声耳光过于响亮,隔壁的雪年和芷姗都闻声过来,但都不说话,只是躲在门背后,偷偷摸摸看着这一幕,带着七分漠不关心,三分看好戏的心态。从小到大,这是尚烟第一次挨父亲打。她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惊诧地看向叶光纪。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到了叶光纪的最痛处。他指着她,手指颤抖:“雁晴姨娘也是你的长辈!你如此没大没小,忤逆不孝,成何体统?!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娘也不是这样的,现在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看看你,都长成了什么臭脾气!”尚烟崩溃了,含着泪道:“长成了你这臭脾气!”叶光纪气疯了,但见尚烟又悲又怒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既气这不孝女,又痛恨这不孝女是自己养出来的:“好、好、好,你说得好!好极了!”此时,一个弱弱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姐姐才不像爹爹。”叶光纪和尚烟一同转头,见芷姗怯生生地靠近叶光纪,也挡在父亲面前:“爹爹是极孝顺的,从来不与爷爷奶奶顶嘴。哪怕辜负自己最爱的女人,也要让爷爷奶
奶抱上孙子。爹爹承受了多少,背负了多少,姐姐不能明白也罢了,好歹也不要让他如此伤心难过。”尚烟那番话有多刺耳,芷姗这番话便有多悦耳,句句都戳到了叶光纪心坎儿里了。又想起这些年,只要在外跟人聊起孩子,他总是第一个想到尚烟,便觉得自己白疼了这丫头。“尚烟,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妹妹——”叶光纪指了指芷姗,“看看她的知书达理,娴静孝敬,再看看你自己!”尚烟眼眶通红,嘴唇发抖。她充满恨意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她才不是我妹妹。”“什么?”“她是破坏我们家庭的证据,是你背叛我娘、害她病逝的证据!”这话再次驳了叶光纪的面子,还是当着小女儿的面。叶光纪险些又一次动手。雁晴氏强行冲过来,瘦弱的身躯奋力地拦住他:“别,真的别打了,父女一场,动手伤感情啊!夫君,有话好好说!”雁晴氏帮着自己,反倒令尚烟感到更加羞耻。她气急:“打死我好了!告诉你,你希望我像他们一样,对你伏低做小,巴结奉承,这辈子都不可能!”叶光纪气笑了,不再说话。雁晴氏轻轻瞥了尚烟一眼,眼中飞速闪过一丝憎恨之色,但她耐心与心智之强,已经赶走了不少叶光纪身边的女人,要对付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她拉了拉叶光纪的袖子,语气软了许多:“夫君,烟儿年纪还小,你和她计较什么呢。烟儿,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她走过去,想看尚烟挨耳光的脸颊。“你走开!不要碰我!”尚烟打开雁晴氏的手。看到此时,雪年再忍不住了。他冲进房来,勃然大怒:“你怀念你娘可以,不要欺负我娘!你若是不想听爹爹教诲,还对我们家如此不满,可以滚出叶府!”叶光纪正想骂雪年,雁晴氏却抢先道:“雪年,不可以这样对你姐姐说话!她是你亲姐姐!我们家也是她的家,你怎么可以叫她滚出去?!”“对、对不起,娘,我失言了……”雪年见娘如此震怒,怂了。雁晴氏急促呼吸了少顷,平定了情绪,又转而对叶光纪道:“夫君,烟儿定是心中渴想娘亲,才会说出这般气话。待她冷静以后,一定会知道爹爹有多爱她,会好好给她爹爹赔不是的。”见女儿如此悲愤难过,叶光纪早没了脾气,只是一时面子下不来:“你还护着她,她就是被我们宠坏了!我不要她给我赔不是,她只要别再说出这等不孝之言,我便谢天谢地了!”“唉,你这脾气呀。”雁晴氏叹了一声,“你们父女俩都一个样,谁也别说谁脾气不好。我看烟儿的性子,便是像你。”“像他多好啊,自私自利,名利双收,不用受人欺辱!”尚烟愤然道。“你听听,她都说的什么话!”叶光纪指着尚烟,对雁晴氏说道。“好了!真的别吵了!”雁晴氏把叶光纪强行往
外拖,“你说你们,本来聊得好好的,怎能吵成这样?夫君,我看你还是先同我到隔壁休息少顷,消消气。你也真是的,老大不小了,和孩子怄什么气……”叶光纪寻思方才尚烟满嘴刻薄言语,她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分明是没拿自己当父亲。又想起这些年,雁晴氏已不知跟他打过多少尚烟的小报告,虽有添油加醋之意,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多半也都是真话。羲和之死令他对尚烟万般愧疚,对此他都选择睁眼闭眼。不想他对尚烟的宽容,却使得他养出个逆女来。一时之间,心中竟有绝望之意。即将走出门时,叶光纪看了一眼桌上的聘书,停下脚步,叹道:“叶尚烟,你对你娘的执念太重,如病入膏肓,纵有枯木逢春之术,也是治不好的了。今日听你所言,我更加确信,当年生下雪年,乃是明智之举。”尚烟依然捂着脸,含着泪,怔怔看着他。“女儿家,终究还是早嫁人的好。”叶光纪伸出食指,朝聘书的方向指了一下,但见一道墨光飞出来,击中聘书。聘书周身冒蓝光,徐徐升空展开,但见纸张上已出现了手写的“许婚”二字。“爹,你——”尚烟上前一步。“今时今日,你还可以叫叫爹。将来与共工韶宇成了亲,你便是共工氏了。”叶光纪颓然道,“待你成亲后,不必考虑娘家一点半点,以免你爹这新神族,又来攀高枝。”雁晴氏心中自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但见叶光纪此时神色,也不敢多言,只与他一同出去。雪年头也不回地跟着走了。芷姗最后看了尚烟一眼,有些同情,有些无奈,有些恨其不争,款款离去。“不,我不嫁……”尚烟快步走上前去,但听得门“哐当”一声响,已被芷姗关上。尚烟气得浑身发抖,脑袋嗡嗡作响,冲过去把门拴上,赌气地踹了门一脚,踹地脚趾痛得快断了,却也无法缓解心中的悲愤。雁晴氏和芷姗回到芷姗的房间,临行前为替女儿整理衣物,也不抬头,轻飘飘地道:“女儿,你可看到了?你崇拜那叶尚烟,上赶着想和她成为亲姐妹,人家是怎么看你的?说你是破坏她家庭的证据,是害她娘病逝的证据。呵,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态?就她昭华氏羲和特殊,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还想要这要那,要你爹对她一心一意,也不知何人给她的脸。我不过是生了你弟弟,她娘竟为了也生个儿子,活活把自己生死了,她还赖你爹头上,真不愧是高贵易碎的昭华氏,啧啧。”芷姗沉默良久,道:“娘,为何要告诉我,韶宇哥哥是为了我来的孟子山。他、他明明是为了姐姐来的……”“呵,那还是你韶宇哥哥吗?快成你姐夫啦。”芷姗欲哭无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水神共工上次来咱们家做客,原是为了跟姐姐提亲,跟我没半点关系。”“是啊,
可你爹骗我,说什么韶宇谁都没看上,私底下却把他和尚烟的婚事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何,你现在还觉得你这姐姐无心风月,只寄情于山水吗?”芷姗听得心烦,但又不想表现得太脆弱,只佯装平心静气道:“算了算了,听她的意思,好像是不想嫁人的,方才不过是爹自作主张命她嫁的。何况,她都已经被爹打了……”“哟,女儿,你善良得让娘都心疼了呢。你怕是忘了入叶府前,我们娘俩儿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了——被人指指点点,受尽了窝囊气,都是因为那昭华氏羲和让娘家出来阻挠,不让我们入府。你以为,是什么给她那么大的话语权?如今,她母亲家里虽然倒台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外祖母可是常羲,月神常羲!她始终有你这辈子都赶不上的血统!待她嫁到你韶宇哥哥家中,新仇旧恨,全都会找你算账的。你看着吧,以后你的任何东西,她都会出来抢一把。咱们娘俩儿,只等着再次被尚烟赶出叶府吧!”芷姗脸色惨白,皱了皱眉,本想装作不在乎,最后还是冷笑一声:“我不可能让她压我一头的。她没这个脑子。”“这才像样啊。”雁晴氏欣慰道,“你也知道,在男人这方面,你这姐姐没什么脑子。我看,共工韶宇你吃得住的。”“可是,爹爹已经许婚了啊。”“许婚又如何?共工氏在水域天一手遮天,他们要取消婚约,不就一句话的事。”芷姗愕然道:“娘,您的意思是……”雁晴氏低头看了看指甲,无不讥讽地笑了一下:“不就是个男人嘛,抢呀。”*尚烟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不知是谁的,也不好奇,只把自己整颗脑袋埋在被窝里,一直不出来。忽然,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在门口停好一会儿,敲了两下门。尚烟抬头看看门外,却不出声。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见没有响应,便推了一下门,却发现门从里面被拴住了。“烟儿。”是叶光纪的声音。尚烟怒火消失了大半,却开始感到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外的父亲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尚烟都以为他已经走了,才道:“烟儿,你睡着了?”尚烟留意到,外面除了父亲,也没有别人。他语气软了很多,应该是来向她言和的。但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见他。听他这么说,她正好为自己找到了不开门的借口——装睡。又过了一会儿,他在门外长叹一口气。尚烟便听见“吱嘎”一声响,窗户打开了一个缝。接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从窗户塞入,落在了桌子上。也不知怎么了,叶光纪打尚烟的时候,尚烟硬是没让自己哭出来,但听到爹爹变得温柔,她却觉得胸膛中一片滚烫。她紧紧攥着被褥,没敢动弹一下。方才,她说了好多过分的话。爹现在一定很伤心。——她才不管他伤不伤心!对了,臭老爹又自作主张,
要她和共工韶宇订婚。——对,对对,为了退婚,她也要出去和这臭老爹谈判!尚烟跳下床,跑去把门打开。门外,哪还有叶光纪的身影。尚烟追出去,却只迎来了夜间的朔风。“爹爹!”尚烟大喊了一声。云婶睡在隔壁,闻声起来,自己还穿着单衣,便替尚烟拿了外披,搭在尚烟肩上:“大小姐,孟子山晚上冷,你别冻着了……”尚烟哪有心思顾虑这些,只跌跌撞撞地追出去,骑着鸾鸟在漫山树林中穿梭,然而没能在空中找到人,只好将鸾鸟停在溪边,又唤了几声“爹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突然哭了出来,抱着腿,蹲在河边。“爹爹,娘……”尚烟涨红了脸,泪水顺着脸庞大颗大颗滑落,肩膀不住发抖,“娘,我好想你啊,你何时才能回来……”她哭着哭着,听见有人轻轻念诵道:“海天夜下清,诗酒饮千斤。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虽然尚烟面前有溪水流过,与夜莺之声交织在一起,却不如这似水如歌的嗓音来得动听。她慢慢抬起头,只见云雾散去,夜浓如酒,月色暴露中空,波光如练,莹亮如梦,亦为眼前的水面撒落万千涟漪,碎玉散星一般。不知何时,一个少年背对着她,站在溪水边。溪水涟漪扩散,似跳动的星辰,在他身上投下点点光斑。他身穿紫黑色劲装,身材瘦削,腰间佩剑,后脑上面具的长长系带、腰间的浅紫色冰蚕自然垂落,又时而因风轻扬,与黑发一同被抖得凌乱起舞。尚烟一时忘了哭泣,只怔怔地看着他:“有人在这里哭,你还吟诗,是在笑话我?”“你很思念母亲?”少年转过头来,脸上戴着一个白狐面具,一半轮廓被明月照亮,一半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尚烟发现,他面具后的眼睛竟也是紫色。而面具下方的皮肤,几乎和面具一样白。雪白映深紫,有一股妖异之气,在这明月之夜,比千年妖狐更具蛊惑之色。这一瞬,尚烟想起了紫修。只是紫修的瞳色很清澈,没有这样深。眼前少年的眼眸却神秘莫测,似大海中央最深处的月下海面,既令人害怕,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仿佛会诱人犯罪的魅力,好似他便应该对任何人都高高在上,不应该笑,不应该温和。可是,他的声音偏偏平静温和,令人有一种被神灵谢恩礼遇的不适感。“是……”想到母亲,尚烟又觉得伤心得不得了,眼泪几乎要再次落下来。“听你提到母亲,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时感慨,因而吟诵。若是打扰到了你,见谅。”“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这首诗是我爹思慕我娘时写的。”少年淡淡看向空中的明月,“意思是,女子看了男子一眼,原本无情,但因为月色太美,让男子觉得,她已经动了情。其实,多情的是明月,而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