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储惯会体察圣意,不过作个孤臣姿态,不会是真个将你推去河南的。”
阁老府内书房里,王华端坐书案后,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品着茶,口中语气虽云淡风轻,却是满含嘲讽。
梁储原就不属于任何一位阁老麾下,皇上直接召他入阁便有让他制衡其他阁老意思。
梁储果然深谙帝心,甫一到京就先把沈瑞提溜出来往泥潭里丢,顺利将自己摆到王华、杨廷和对立面上,做足了姿态。
且沈瑞近来参与抄家亦是风头正劲,敢拿沈瑞出来说,更显出他几分刚正不阿来,也能拢一波人心。
王华虽在武宗一朝才得以施展抱负,对寿哥是忠心耿耿,但正是灭了阉党意气风时,被皇上这一手弄得也很是气闷。
这火自然不能冲皇上,也只能尽数撒在梁储身上。
尤其梁储要推沈瑞往河南,也让王华气愤异常。
沈瑞不止是王华喜欢的小徒孙,亦是王华所欣赏的那类能臣,王华是特别认可沈瑞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的,所以才会鼎力襄助各项工程。
此番沈瑞提及想回山东,王华虽觉得朝局动荡、空位极多,他现下归京也能大有作为,但考虑到沈瑞所言沈家姻亲故旧皆高官,也确实太打眼了些,且从仕途的长久规划来看,回山东能主政一方要更好。
他日经营出山东来,既是大明的大幸,也是沈瑞的大功绩,谁也夺不走掩不了的大功绩。
凭这一项,将来在朝中得什么高位都顺理成章,再没人能置喙。
哪成想梁储这厮跳出来搅合了这么一下!
旁人或许对河南境况不十分了解,模模糊糊听说受灾了有流民云云,身为内阁次辅的王华却是再清楚不过,河南现下的情形已是不妙。
大旱少粮,流民成匪,又有蠢蠢欲动的宗藩,这灾如何赈能让朝廷满意?
皇上分明是要沈瑞留任京中的,梁储还这番做戏,这派了别人去,将来赈灾事弄得一塌糊涂,叫人说“当初派了沈瑞去就好了”,凭白被捎带上得罪了人不说,反衬得他梁储有先见之明似的!
更糟的是若这次赈灾不成,下次是不是就要派沈瑞去了,彼时河南情况会不会比现在更不好收拾!
沈瑞也是同样没想到梁储这番举动。
因他与梁储并无仇怨,相反,因着当初正德三年春闱贡院失火案中,梁储曾在殿上直接言明已评过卷纸,叫破杨慎为会元、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的名次,拒绝刘瑾焦芳毁卷作废的提议,末了重录考卷也出力甚多,算得是于沈瑞有恩的。
梁储又是会试考官,是沈瑞正经的座师。
这些年沈瑞逢年过节一直都是礼数周到,即使是他外放、梁储被刘瑾排挤去南京,这节礼也从没断过。
便谈不上交情,总有一二分人情。
沈瑞不由自嘲,自家这都快成“赈灾专业户”了,哪儿受灾都想得起他来。
“朝廷如今得了一注银子,总该速速兵剿平河南响马了吧?”沈瑞因问道。
扳倒阉党,国库可一点儿不空虚了。以他得到的消息,河南的响马也确实成了必须被重视的问题。
当年顺风标行初立时是打着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彼时开封镖局还介绍了几个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师过来。
因有这层关系,顺风默认河南是开封镖局这总号的“地盘”,这些年少往那边设立站点,以免抢了开封镖局的生意。
况且这几年因沈瑞在山东,顺风与八仙两家也是主要精力都放在山东境内及山东往京中铺设交通、信息网络,捎带着经营山西陕西。实无那样雄厚财力人力四处开花,便不曾经营河南,河南的消息网也就没那般灵通。
但田丰田顺兄弟到底是蛇信子出身,总有些同行互相交换些消息,尤其是绿林消息,故此沈瑞也晓得河南境内已出了几股匪寇了,只是具体灾情到了何等程度尚不知晓。
提起河南局势,王华也是有气,不由骂起刘瑾来:“都是那阉竖搅的!清丈田亩原是好事,但也要分时候!又是天灾又是人祸——藩王造反正是朝局动荡时,他这般一搅合,河南地方大族人人自危,哪个又敢出来安抚灾民,谁人不怕被查粮田?!
“朝中河南籍的官员也是不知好歹!这等时候吵作一团,耽搁了赈灾,生生让灾民成了流民,甚至落草为寇!河南岂会不乱!还有地方上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平时年景为了多落些在口袋便敢报灾好减免税赋,真个有大灾了,生乱子了,又怕影响仕途,竟敢瞒下不报,粉饰太平……”
王华是真气得狠了,从朝堂骂到地方,将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放才平复些许怒火,又叮嘱沈瑞道:“梁储这厮既荐你往河南,你便是想回山东,也别这会子跟皇上提。皇上也深恨那起子蠢物不中用,别恰撞上去,再拿你去救急。”
沈瑞口中应声,心下却不免苦笑。
他手中查抄宁藩私产的差事已是完成了,总要去跟寿哥复命。寿哥要是点了他新的差事是留在六部之中,他难道会不提回去山东?
小皇帝的急脾气,也不是能由得他拖拉的。
内阁大佬角力不止,又有皇上这般制造的“平衡”,他沈瑞夹在中间,根本做不得那左右逢源之事,还是早早抽身为妙。
*
西苑,豹房公廨
“这可是大喜事!待朕好生想想,给你儿子取个好名字!”寿哥手舞足蹈,欢喜无限,一叠声喊殿外刘忠往内库里寻赏赐小儿的宝贝来。
沈瑞原还满脸喜气,一听寿哥要赐名,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有些挂不住了。
却是昨日山东快马来报,杨恬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沈瑞大喜过望,险些立时就冲去哪座庙里上香谢过满天神佛去。还是三太太笑拦了他,表示她替他去便是。
沈府里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满街分喜蛋撒喜钱,又急忙忙往杨家等几处亲戚家报信。
至亲如玉姐儿、杨家婆媳、沈瑛妻子等闻讯都是亲自赶来,问询杨恬及新生儿的情况。
虽报的母子平安,但杨恬生产时还是颇为凶险的,主要是她身体底子弱,偏孩子又养得壮实,胎儿大了生产时不免艰难。
产后一度出血不止,好在当时有十数位名医、数位积年的稳婆在府里,救治及时,总算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这番亏损了元气,总要调理上二三年。
当初沈瑞在山东推广医学院,各府都有设立医学院性质学堂济世堂,延请名医讲学,广招学徒,又许医者前来进修,还对济世堂毕业出去开药铺、医馆者给予一定政府补贴。
这般这样弘扬医道,自是大受杏林赞许。
是以此番听闻是沈夫人待产寻良医以备万全,许多非济南府的名医都是毫不犹豫的赶来沈府帮忙,末了也是大家合力斟酌药方,又有人拿出收藏的珍贵药材,才保得杨恬平安无事。
沈瑞原是为世间多些良医造福百姓,如今却是自己也得了善报,收着这消息他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而玉姐儿等女眷听了,更是不住念佛,都说是修了善因得了善果,要往庙里好好拜谢佛主才是。
晚些时候,下了衙的杨慎、沈瑛、毛迟、沈林等都赶来了这边,府里开了两桌席,一家子骨肉共聚。
掌灯时分,张会也推开了繁重的公务过来了沈府,还带了坛子醉仙楼的顶尖儿好酒来贺沈瑞。
他二人自那日料理了刘瑾后,就各管一摊忙碌起来,许久也未得相见,此时借着喜事边喝边聊,越尽兴,直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便是该沈瑞御前交差的时候,既要进宫,喜得贵子这样的大事,自要当面向小皇帝禀报了。
怎料寿哥这欢喜上来,竟要赐名。
沈瑞一阵阵头疼,皇上赐名自是天大的体面,可他真心瞧不太上寿哥那起名的本事,瞧瞧这“豹房”,瞧瞧西苑那个“湖风楼”……
他干咳一声,委婉道:“谢皇上隆恩,只是沈氏族中子弟甚多,恐重了名去,起名甚是麻烦,且臣岳丈也早想妥了几个男孩儿女孩儿名……”
怎料寿哥笑眯眯道:“无妨无妨,老师取老师的,朕取朕的,两个名字也不多,你也可以自取一个嘛。”
又摸着短须,故作老成道:“回头朕这舅父给他座宅子,立个什么书斋,再为他取个号……”
寿哥是杨廷和的徒弟,一直叫杨恬师妹,如今杨恬得子,他便开始以舅父自居。
好似觉得自己这主意绝妙,寿哥好不得意,又一叠声叫刘忠回来,问西苑这片儿哪里风致好,要赐个宅子给他外甥,住得近些,以后甥舅俩可以一起逛西苑玩耍。
还书斋!还取号!沈瑞简直哭笑不得,小娃娃翻身都不会呢,皇上您这想得也忒远了些!
他忙连连摆手道:“他小孩子家家的,万受不起这样大的福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寿哥笑嘻嘻连道无妨,“舅舅给外甥的,你外道什么!”真是越扮舅父上了瘾。
畅想了一番,寿哥这才回到现实,又摸着下巴咂着嘴道:“那师妹这一时,也挪动不了,嗯,看样要到明岁开冻,走运河上京,也稳当些。”
这虽说的是杨恬,却已是明示要留沈瑞在京中任职了。
沈瑞起身恭敬一礼,直言道:“不瞒皇上。当年皇上对臣说,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臣一直不敢忘,这几年只能说略有小成,但离南直隶繁华仍相差甚远,臣想,扎扎实实为皇上经营出这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来。”
寿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盯了沈瑞片刻,忽道:“这是杨阁老的意思,还是王阁老的意思?”
不再叫阁老们先生,已是生气的表现了。
沈瑞并不惶恐,仍坚定道:“两位阁老都希望臣留京为皇上效力,是臣放不下山东,亦觉得,臣在山东,更能为皇上效力。”
寿哥板着脸,冷声道:“朕也同两位阁老提过,要留你在六部做个侍郎。你若是嫌工部、户部太忙,礼部也可。”
相比其他吏、户、兵、刑、工部,礼部算是冷衙门口了。这便是闲置之意,算得是威胁。
沈瑞深深叹了口气,道:“皇上厚爱,臣铭感五内,只是,山东海贸刚刚推进,水师学堂也在筹建当中,又有多个外洋来的良种还在试种阶段,须得一二年才能看得出是否适合本地、是否高产,还有羊毛纺线也有小成,如今山西通商,正是可试着推广时候……皇上,臣实是觉得,这都是利国利民、能为皇上分忧的大事。”
他顿了顿,道:“王阁老曾对臣说,在工部任职,向下推广农械岂非更易。然臣自地方上一遭,深知,虽则朝廷下旨强令一地推广,官民不敢违抗,但在没看着实效之前,地方上从主官到百姓都是不愿尝试的,阳奉阴违,根本不会是朝廷想要的那种结果。
“盖因地里的庄稼不比其他,一旦错过时令,只怕一年都没有收成,那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口粮!故此,想真正推广什么东西,是要让百姓看到希望,相信这东西有用,能赚钱。
“那就要从地方上做起,做出实效来,用东西说话。山东的茧绸在辽东销路极好,获利极丰,遂从前无人问津的荒山如今都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宝山,匠人学堂里的养蚕专家也随之极受百姓追捧。”
寿哥听得入神,脸上渐渐去了严肃之色,忽地轻笑一声,似喟叹道:“沈二,当初朕让你去济南府做参政,你也是这般说,说登州丢不开手。”
他一扬眉,“后来你去了济南,登州不也越来越好了吗?如今又说离不得山东。”
听得寿哥语气轻松,沈瑞便一拢手,笑道:“不是登州、山东离不得臣,是臣心窄,舍不得山东。”
寿哥在厅里溜溜达达走了一圈,站到沈瑞身边,歪着头问他道:“你是知道梁储那折子的,此时你提要回去,就不怕朕对你说,朕也想要一个繁华如南直隶的河南?”
沈瑞回望寿哥,苦笑道:“怕又有何用,只恐梁阁老以旧日印象高估了臣,臣无扭转局势之能。如今的河南,便是要赈灾,也要有重兵随行,以免匪寇来抢粮草。臣也想过山东这面可以暂且吸纳部分流民,待河南地方稳定,再送他们归乡。至于河南当地田亩抛荒,则可先收归……”
他未说完,寿哥已抬手打断,道:“朕拟新设河南总兵,让蒋壑过去,以平乱匪。”
这些时日蒋壑与沈瑞一并料理抄家事,他便知小皇帝是要提拔蒋壑的。但他还以为张会从辽东回京当了这指挥使,寿哥会派蒋壑去辽东,却没想到是要用他在河南。
蒋壑曾随其父镇守过辽东、湖广,剿匪是一把好手,倒是适合河南。
“河南不止有匪寇。”寿哥脸上笑容消失殆尽,沉声道:“你也知,那些宗藩都是些什么心思,还有郑藩……还有,南边儿。”
年轻的帝王眼中已有寒芒,语气极冷,“河南这样快乱起来,少不得他们推波助澜。当还有,定少不了南边儿那个的手笔。听闻他儿子正在北上途中。这一路上……”
沈瑞知说的是宁王,这也是他的隐忧,一旦正嫡皇嗣落地,宁王造反也就近在眼前了。
“朕不瞒你,原是想留你在工部。”寿哥拍了拍沈瑞肩头,道,“然你说的在理,在京中,再想推那些水利农械,地方上不动,也是枉然。你确是在地方上更得施展。”
“而今,朕不止需要一个能臣替朕料理河南赈灾诸事,更需要一个明白人,为朕料理好河南宗藩,守好河南。”他话锋一转,目光炯炯,直望着沈瑞道:“此去,比当初往山东要凶险,沈瑞,你敢不敢去?”
皇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能说不敢?
其实这种情况沈瑞也早有预料,亦与沈瑛、张会探讨过解决河南问题的一些方案。
只是不无感慨,就在两个月前他还在和幕僚们商量着怎么推动河南清丈,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吸纳河南劳动力,处处想的是用河南来造就山东。
如今……却须得山东输血扶起河南了。
当然,他原本的心愿,就是把河南打造成大明的大粮仓。
无论怎样,都比留在京中夹在各股势力中间疲于周旋强些。
沈瑞不闪不避,直迎上寿哥的目光,道:“皇上既看重臣,臣愿勉力一试。”
寿哥见他面上毫无惧色,不由欢喜,又使劲儿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个沈二!朕没看错你!”
又道,“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焉能让你犯险!现下,晋你为礼部侍郎,巡抚河南、山东,总制两地军务,总理赈灾事宜。命高文虎为参将,为蒋壑这总兵的先锋营,领兵三千先行往河南剿匪,顺路,护你上任。”
对于升官沈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原当不过是从山东布政使变成河南布政使,不想竟会是巡抚!且是巡抚两地,给他偌大权柄!
“巡行天下,抚慰军民”,巡抚可协调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处理地方军政事务,这是直接给河南、山东地方官头上加了个太岁。
这般跨行省总制军务的,沈瑞倒也不是头一份,先前刑部尚书洪钟就是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后陕西军务归了杨一清管,现下又将河南剥出来交给沈瑞了。
沈瑞特殊之处在于他的京官职衔——礼部侍郎,又是可管宗藩事宜的!
既管了军务,就能调度地方卫所军将,又有高文虎这老熟人带着三千兵卒,尽可听他差遣,这既是最大程度上保障了他的人身安全,也是将他锻造成一把利剑,以对付河南宗藩,以及,妄图北上的宁王。
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比沈瑞预想得好上许多,他也真心诚意谢了恩。
因提及宁王,沈瑞将差事中的种种讲了一番,便又提了张鏊之事算是报备。
寿哥听到那些宁藩私产时,一直是噙着冷笑,直到听到张鏊之名,才略感诧异的挑了挑眉。
然而,这位的关注点却是有些跑偏,没在意张鏊是否通藩,反倒咂咂嘴,道:“奇也怪哉,沈林这谢老先生的亲外孙没动静,倒是张鏊这外孙女婿跳得欢。”
沈瑞……默默撇开头,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寿哥依旧是那调侃语气,漫不经心道:“谢老先生也该是养老的时候了,不过张鏊既这样想寻个长辈庇佑,那就,让他丈人回京吧。”
沈瑞不免认真看了寿哥两眼,以确认他这是玩笑话,还是……
却见寿哥慢悠悠指了指他,道:“既你不肯去工部,那便让沈理回京,做工部尚书罢。”
沈瑞足足愣怔半晌,直到寿哥哈哈一笑,表示君无戏言,绝非玩笑,他这才反应过来,再次叩谢天恩。
这消息是比让他作巡抚还惊讶,更是惊喜!
王华、杨廷和都与他谈论过这六部尚书侍郎的人选,哪个也没想到沈理身上去。
原以为因有谢迁,只怕沈理一二十年内不会回京中任职。这却真个是意外之喜,这可是京堂!
沈理的能力也是担得起工部尚书这担子的,他虽不如李鐩那样精通工程,但这些年在地方上,也已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当能有所作为。
沈理进京后,谢家若还剩下门生故吏,也只会投奔他去,还有张鏊什么事儿。
有沈理这老泰山看着张鏊,张鏊怕也不敢轻易为宁王做些什么,便真有个万一,沈理也可为女儿和离,摆脱张鏊。
从哪方面看对沈家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沈理委实将湖广治理得不错。”寿哥如是评价,“朕看了折子,他倒是用了不少你山东的法子。”
沈瑞笑应是,表示兄弟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有了好的经验做法也会互相交流。
湖广先前也收了灾,同样匪寇横行,其实没比这会儿的河南好多少。有了沈理这份先例,沈瑞对河南也多了几分信心。
既是如今接了河南赈济,少不得要与寿哥“讨价还价”。
沈瑞负责查抄事,清楚的知道多少银子入了账,自然要为河南多讨些赈灾款。
而山东这边主要是人事调动,寿哥应了沈瑞的举荐,升莱州知府李楘为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调登州知府丁焕志为兖州知府(兖州与河南相邻),升登州同知林富为登州知府。
如此,既可保山东海贸基调不动摇,也便于与河南互通。
沈瑞犹豫再三,还是道:“臣还想向皇上讨一个人……臣窃以为,若此人能为河南水利工程尽一份力,则经营河南事半功倍。”
寿哥扬了扬眉,道:“你可是瞧上工部哪一个人了?这你族兄还没接手工部,你便先来挖墙脚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却是笑不出来,他低声道:“臣,知李鐩李大人恐有重罪,但其在水利、营造上实是人才,听闻成化年间,李大人在山西救灾同时,广开水渠,救得万顷良田,政绩斐然……”
寿哥骤然沉下脸来,冷冷打断他道:“难道昨日张会没告诉你清楚吗?”
自然是说了。沈瑞抿了抿嘴。
张会当时叹道,若是李鐩在他手里如何会不来给沈瑞送信,实是李鐩之事乃皇上亲自过问,也关在原内行厂的牢里,众人皆要回避的。又劝沈瑞不要沾手。
沈瑞也不是圣母,没那普度众生的心,但实是技术人才稀缺,不由得他不惜才——既是惜李鐩这水利人才,更是想保下李延清这军事器械天才来!
即将到来的热兵器时代,委实太需要李延清这样有想法又有动手能力的技术人才了。
而现下他要经营河南,水利也是绕不开的一道坎。
正值黄河夺淮入海阶段,水患频,须得行家来治理;而河南这几年一些府县的旱灾,更是需新式农田灌溉工程来解决。
李鐩,他实在是想争取一下。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张二哥已告诫过臣了,臣,原也不该提。但臣想,再重的罪过,不过一死……恕个罪说,臣以为,一个死了的李鐩远没有一个活着的李鐩有用。”
“赐死李鐩,也不过震慑一时,三年五载,哪个还记得。
“而若让李鐩,唔,哪怕以囚犯之身呢,回其原籍河南营建水利,他既能活命,又是为故里,焉有不尽心之理?如此既是造福百姓,亦是为朝廷分忧。
“若能修得一二得用百年的大型水渠,便是以他一命换得活民千千万,受益数代,史书上也必有皇上宽仁厚德知人善用的美名!”
寿哥面色稍霁,却一直沉默不语。
沈瑞觑着寿哥面色,又添上一个砝码,“更何况,还有李延清,其于军械上,无人能及。李鐩若论罪死刑,李延清便是得活命,朝廷诸公怕也不敢轻易委他重任了。而活一个李鐩,便更多活一个造军械的奇才李延清。皇上您最知武事,就说这一件利器,会杀敌几许?又活我军士几人?更能挽救多少边关百姓!”
寿哥抬眼看了沈瑞半晌,方轻哼一声,道:“甚好,这些话,你去同李鐩说。看他,肯不肯开口。”
这般一说,沈瑞倒不知接什么话好了,他实不知李鐩到底犯的什么事儿,寿哥想问出来的是什么。
寿哥斜睨着沈瑞,正是问道:“你可知李鐩是什么罪?”
然却不是要沈瑞回答,他便径自凉凉道:“曹雄给刘瑾的礼单子上,有两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抄家没抄出来,刘瑾咬死了不认,说没这样东西。王岳则道只怕在刘瑾阴宅里。而东厂有人揭,刘瑾暗暗修了处阴宅,呵,还是个地宫。”
沈瑞不由愕然,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史上都说刘瑾谋反,但一个没儿子的太监为什么要造反?便是成功了也是别人的儿子坐江山啊!
一个太监要当皇上,要引起多大争议,朝野谁人会服气?!他这位置,坐得稳吗?
这样一件费力不讨好、又容易为人作嫁的事,刘瑾是傻了么才去做!
但若是地宫,便又有不同,生不能成帝王,死后享受帝王陵寝一般的待遇,再谋个来生托生到帝王家,倒像是刘瑾这样的内官能做出来的事儿。
而这私修地宫那可是大大的僭越了,说是“有谋反之心”也是辩驳不得的。
怪道刘瑾咬死了不说。不说,他还能往凤阳守皇陵去,说了,他必死无疑。
至于李鐩,他曾为弘治皇帝修过泰陵,刘瑾要修地宫少不得叫他参与。
他必然知道其中违制之处,当时刘瑾势大,他没敢说,现在,那就更不敢说了。
作为参与者,乃“从逆”大罪,那是要满门抄斩的。
所以,李鐩也只有闭紧嘴巴。
自拿下刘瑾后,皇上就调了王岳回京。
当初刘忠让沈瑞救王岳时,就说了王岳埋了不少人手下来。如今看来,那揭刘瑾的东厂之人,自当是王岳当年埋的线了。
真真应了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王岳先前用盐商杜成事收拾了丘聚,如今揭出这桩地宫事,再收拾刘瑾,也是报了当初劫杀之仇了。
寿哥饶有兴趣的看着脸色变换不定的沈瑞,背着手绕着他踱步两圈,似乎在等着他服软改变主意。
然沈瑞终是垂道:“皇上,臣以为,一个活的李鐩,比死的李鐩,更有用。”
寿哥哈了一声,扬了扬眉,忽的蹲下身,直视沈瑞,道:“你当下可是前程正好,还敢沾这事,就不怕被牵连?”
沈瑞抬眼道:“皇上是圣君,臣才敢直言。”
寿哥嗤笑一声,道:“沈二,你倒是会说,这般竟把朕也架住了。”说着站起身来,抖了抖袍角,道:“起来吧,就你去问问李鐩,刘瑾那阴宅到底在何处。”
沈瑞犹问道:“皇上可许李鐩往河南?臣也好知如何问他。”
寿哥扭头望向窗外,忽叹道:“李鐩、李延清于工程、机栝上,确都是可用之才。沈二,也只你这般一片公心,才敢在这种时候仍来朕面前保他。”
他俯下身,点着沈瑞,道:“你便去与李鐩说,你查抄刘瑾宅邸,查得伪玺、玉带等违禁之物,又有扇中藏刃,刘瑾日里配其出入内庭,可见意在不轨,实罪大恶极。朕已下口谕,将其徇于市,凌迟三日,不必覆奏。”
“地宫之事,不会公诸于世。李鐩,以阉党论罪,革职,许其归乡,参与水利营造。其子李延清因有功,功过相抵,降级留用,即刻往山西武学就任。”
寿哥大手一挥,大方道,“找到地宫,起出的金银,就再拨半数与河南营造水利工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