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新立刻抖落起来,派头捏得十足,袍子一抖,旋身坐在一只榆木灯挂椅上,还要招呼苏长青,“来来来,一道坐,一道喝茶看美人换新衣。”
苏长青总算露出一丝轻松笑意,顺势坐在李茂新右手边,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榆木茶几。
老板娘去侧屋拢了拢头发,鸟窝只剩半个。她拎着茶壶,亲自为李茂新上茶,“少庄主去哪潇洒?怎的好几个月没见您出来逛,我这心里呀……还怪想念的。”
“啧啧啧。”李茂新抿一口热茶,举止浮夸,“去京里办点事,哎……没法子,男人嘛,总是得东奔西跑的,不过想我的不止你一个吧,我看这条街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念着小爷我的,黏糊得呀……我老长时间都不敢上街……”
他本欲再说,一不小心瞥见柳黛脸色,当下便收住吹牛的劲头,抬手往柳黛身上一指,“来来来,老板娘,赶紧拿出你店里最好的货色,务必招待好我这位贵人。”
“少庄主发话,那是自然。”老板娘挤出满脸笑,仿佛一只肥大的枯叶蝶扑扇着翅膀向柳黛扑来,开始扯着嗓子介绍她店里头花里胡哨的绸缎绫罗。
柳黛却像聋了似的,能过滤掉耳边聒噪。
她从满屋子五颜六色的衣裳里挑出一件素白水田衣,再找一件月华色襦裙,便挑起门帘往内房去。
李茂新忙给老板娘使个眼色,压低声音说:“赶紧去伺候,贵人脾气大得很,你机灵点,免得被她——”
他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做个上下两端拧脖子的手势,把老板娘吓白了脸,摸着脖子摇摇晃晃走到帘子后面。
李茂新恶作剧得逞,端起茶杯来一阵偷笑。
苏长青淡淡道:“进了山庄如何解释,你想清楚没有?”
闻言,李茂新终于有几分正行,肃着一张脸答:“照实说吧。京城里出了这样大的事,长辈们迟早能听见风声,你我只说京城太乱,而你身上领了差事,若不抓紧时间出城,再耽搁下去恐要误事,至于我么……自然是长青到哪我到哪,立誓要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正说到此,门帘一动,一双纤长素白的手将靛蓝色粗布帘子挑起,露出随步摇曳的裙摆,仿若一朵雪白的莲,开在纷纷扰扰凡尘俗世间,格格不入,却又美得突兀,一个轻颤,都抓紧了旁人的心,抓得人心中怦怦乱跳。
李茂新放下搭上的二郎腿,身子往前探,几乎要弯下腰仰头去看帘子后头遮住的那半张脸。
连苏长青也觉着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捏住咽喉。他分明不想去紧盯住帘子后头的人,却又无论如何挪不开眼。
他已然身不由己,不能自控。
终于,柳黛自帘后走出,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老板娘跟在她身后,一句“天仙下凡”,再接一句“人间绝色”,夸得天花乱坠。
柳黛一身素白,发顶只一支银簪,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长青思索许久,也无法找到一句诗、一阕词能准确地形容他眼前这幅画卷。
最终只剩“白衣乌发”四个字浮现眼前,极致的简单里,透出极致的艳,再是寡欲的僧侣也抵御不住。
李茂新抚掌大笑,“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世人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呢。怎么早不见你这么打扮,若是让闻人瞧见了,恐怕这辈子都不再与你吵嘴,恨不能将你日日供奉起来才好。”
他绕着柳黛走上一圈,又装起文人骚客,开始摇头晃脑地念起诗来,“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美哉美哉,世所罕见。”
老板娘立马竖着大拇指附和,“这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两人马屁一个接一个,只可惜柳黛脸上始终没有半点笑意,她回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二人,淡淡道:“再吵,拔了你俩的舌头。”
老板娘拿双手捂住嘴,表示自己绝不再开口。
李茂新悻悻然回到原座,口中念叨两句,却只有嘴唇动了动,不敢出声。
只有苏长青皱着眉,一脸凝重地看着柳黛,“柳姑娘……你为何要装扮成如此模样?”
嗯?不是挺好看的么?李茂新抬头望向苏长青,心中好奇,却又不敢发问,实在憋得难受。
柳黛冷冷盯住李茂新,盯得他不住地往后缩,不晓得自己又做错什么将她惹得杀气四溢,仿佛随时要扑过来一巴掌拍死他。
柳黛说:“今日十月二十三,是我娘忌日。”
李茂新愣在当场,更不敢说话。
苏长青望着柳黛,眼睛里全是怜悯。
柳黛却说:“苏长青,我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你。”
苏长青道:“这个我知道。”
“所以……不必你可怜我,你没资格。”恐吓玩苏长青,她又转移到已经是畏畏缩缩的李茂新身上,“你也一样,再敢对着我念诗,我先卸掉你两只胳膊。”
李茂新用力摇头,摇得脑袋嗡嗡响。
不敢不敢,坚决不敢。他偷偷躲在心里说。
第53章 普华山庄53 她倒要看看,李晋坤要为……
普华山庄 53
一行三人, 柳黛在前,她只专注于眼前修得平整堂皇的大路,走起路来心无旁骛。
李茂新与苏长青落在后头, 苏长青照旧当他的闷葫芦,李茂新三翻四次想找苏长青搭话,但都忌惮于“卸胳膊恐吓”, 生生都憋回肚里,原本是劫后余生, 千里归家,应当开开心心才是, 但现如今他愁云惨淡,无处诉苦, 扎扎实实是只斗败的公鸡。
这条道上往来商队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全因普华山庄因经商立庄,这些年渐渐做起南北通路, 保船护队的营生,如此才在中原武林垒砌名声,伫立威望。
普华山庄离安华镇不远, 三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能瞧见一座金顶绿瓦的威严楼阁高高伫立在山地缓坡之上,似君王临朝, 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堂下众生。
普华山庄两道门,一道设在坡下,又窄又小, 连接一幢斑驳的墙,却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外墙都高出一倍有余,门顶之上连着驻防城墙似的厚砖墙。门前既没有石塑镇宅, 也不见弟子把手,仿佛是敞开门来迎客。
果然,柳黛上前一步,眼前不过六尺高的窄门上挂一张粗糙掉灰的牌匾,上书“来者不拒”四个大字。
柳黛停在门前,蹙眉深思,若她猜得不错,推开门迎接她的就该是天下闻名的“留仙阵”。
留仙留仙,便是连天上大罗神仙到此,也要被困成枯骨,不得往生。
普华山庄若无此阵,恐怕早已在王朝更迭、武林纷争之中灰飞烟灭。
李茂新快跑上前,冲到那扇推一把仿佛就要散架的破门前头,呼喝一声,“我回来啦!”
也不只是跟人说还是跟鬼通报,隔了半晌,枝头的叶都摇摇晃晃落到地面,里头也没人递出一个字。
柳黛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李茂新闭紧嘴,举起手来——
柳黛使个眼色,“你说。”
李茂新这才张嘴喘气,兴冲冲说道:“‘留仙阵’听过没有?绝步天下的阵法,乱入者死。一会儿进去千万跟紧我,不然你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卸我胳膊了。”
“好。”柳黛难得如此顺从,惹得苏长青都侧过身,深深看她一眼。他眼中担忧之色更甚,柳黛的一言一行越来越证实他心中所想,让他不得不忧,不得不乱。
李茂新一呆,磕磕巴巴道一声“好”。随即皱着眉头,露出个想不通的模样,推开门,迎出期内万盏冷光——
光刺目,柳黛下意识地闭上眼,稍稍睁眼之时却发现有人已经把手掌遮在她眼前。
是苏长青。
渐渐适应了强光,柳黛看一眼苏长青,眸子里无波无澜,她绕过他的手,跟在李茂新背后,踏进一座巨大的“黄金棺”。
满眼都是重叠的影。
柳黛在一道狭窄的只有成年男子一肩宽的巷道里看见无数个自己,倒映在无数张切割整齐,打磨细腻的铜镜里。
眼前哪一处都是通路,又仿佛每一处都是死路,李茂新孤身在前,发顶距离顶端的铜镜也不过两寸距离,他不断地嘱咐柳黛,“不要东张西望,千万跟紧我,走错一条道你就再难回来,我是没那个本事找人,只能进去找我姐姐,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哎,你回头做什么?看我!长青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放心,他丢不了。”
柳黛在默默记下李茂新拐道寻路的方向,但镜道里太过相似,迂回曲折,不见天日,每一处都几乎没有差别。凡人入此阵,便迷失方向;强行出此阵,机关毒物启发,令人尸骨无存。
李茂新继续在前面絮叨,“这里到处都是机关,全藏在你看不着的安缝里。你千万小心,别仗着自己功夫好就乱跑乱窜,死这‘留仙阵’里的绝世高手,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你说完了吧?”柳黛冷声问。
“说完了。”李茂新坚定地回答。
没能记住“留仙阵”的破阵之法,柳黛心情沮丧,但李茂新走到一张铜镜前,前路无路,铜镜里倒映着他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他在镜前自信欣赏着自己的绝世芳容,为自己叹一声“好一个俊俏郎君”,这才在镜面上轻推一把,镜子缓缓打开,露出一片四方四正的秋日风光。
“留仙阵”已到尽头,柳黛跟随李茂新跨出身后“重叠幻梦”,回到愚蠢又可爱的现实世界。
迎面扑来的是麒麟金顶,凶猛瑞兽,一座空中殿阁跃然眼前。若论辉煌灿烂,便是与京城喻家相比也不逊色。
朱红的大门前,一清瘦妇人立在石狮子内侧,梳双螺髻,发髻上半点花样没有,只斜插一支檀木簪子,显得朴素又端方,身上穿一件靛蓝的镶边长背心,泼墨画山的白绫裙,原本清丽秀雅的女子被这一身老妇人似的装扮压得死气沉沉,与她身后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并不相宜。
“阿茂。”她轻声一唤,李茂新便似小狗儿一般追上去,围在她身旁,倘若他长着尾巴,此时必定要拼了命地摇起来。
“好姐姐,我可总算见着你了,你不知道,去京城这段日子,我啊吃苦吃大发了!”说完,回头愤愤然看一眼柳黛,仿佛小毛孩子在私塾先生跟前告状诉委屈,但再转回去对着堂姐又是一脸的乐呵劲,“长青你是认得的,我后头那白衣姑娘姓柳,是长青的……”他上前一步,以手遮掩,凑到堂姐耳边小声说:“是长青的心上人。”
“哦?”她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睛望下台阶之下的柳黛,她不动声色,柳黛亦沉稳自如。
远远地,柳黛朝她曲一曲膝盖,行过拜见之礼。
李茂新蹬蹬蹬跑回来,本是要兴奋地拉扯柳黛,但手伸到半空,又没胆量真去碰她,怕她一个不如意,一巴掌将他胸骨拍碎,便只小小扯住她衣袖,带着她往台阶上走,“柳姑娘,这是我堂姐明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放心,在这一定比在闻人府过得舒坦。”
“阿茂,刚才不是还说刘姑娘是长青的心上人,怎么现下又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李茂新一急,“姐!你说什么呢!我不是……我不是偷偷跟你说的嘛……你怎么就这么讲出口了?”他偷偷看一眼苏长青,再瞄一眼身旁的柳黛,悄不做声地松开了拽着柳黛一片衣角的手,觉着自己不被柳黛拍死,也要被苏长青揍得下不了床,“京城乱了,我们出城的时候也遇到一帮贼人,长青因此受了些伤,多亏柳姑娘出手相助,我们才能平安回来。”
“是吗?”李明珠眼底原是一片槁木死灰,听到此处眸中一亮,轻笑着望向柳黛,“敢问柳姑娘师从何派?他日我与阿茂定要登门拜谢。”
“不必了。”柳黛声冷心寒,“我无门无派,师父也早已不在人世,不必麻烦。”
李明珠收敛笑容,轻叹道:“原来柳姑娘也是可怜人,也罢,外头风冷,咱们进屋说话,长青——”
苏长青这才上前拜见,“多年未见,阿姐可好?”
李明珠道:“还是老样子,只是长情你又长高不少,比阿茂还要高出半个头。”
李茂新立刻反驳,“这怎么可能?明明是我比他高!”这就要踮起脚去同苏长青比个子。
李明珠抿嘴一笑,招呼苏长青,“你自不必理他,一早听说你们在镇子上闲逛,我便命人准备饭食,这会儿子还正热着,父亲也在前厅等你们,尤其是你——”她那捏着手帕的指头一动,指向还在踮脚的李茂新。
他当即拉下脸来,将沮丧堆满面颊,“伯父……伯父……长青,你要帮我说几句好话才是…………”
苏长青道:“你的家务事,我不好插手。”
“呵——虚伪,还说什么兄弟手足,关键时候就知道袖手旁观。”
李茂新一甩衣袖,骂骂咧咧冲进前院。
李明珠掩面一笑,亦跟上前去。
柳黛抬头看一眼朱红高阔的大门上,悬一张金光灿烂的牌匾,鎏金的大字写着庄严大气的“普华山庄”。
她轻轻勾了勾嘴角,跨过门槛,真正走入这座传说中铜墙铁壁一般攻不破的庄园。
月如眉说,李晋坤就是只王八犊子,仗着他那王八壳,成日里耀武扬威、说三道四,离了他的“留仙阵”,李家练的都是下三滥的功夫,蝼蚁一般,动动手指便能捏死。
她倒要看看,李晋坤要为自己挑个什么样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