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普华山庄54 “柳黛——”他低声唤。……
普华山庄 54
九曲回廊上风铃唱得叮当响, 每一只都由黄金铸造,敲出的声响自是与黄铜不一般,听在耳里都是钱的嬉闹。
柳黛跟在李明珠身后, 缓步走入厅中。穿着体面的下人已经将宴席备好,见李茂新进门来,个个弓腰行礼。
迎面, 李晋坤已坐于主位,他头戴幅巾, 高鼻土眼,下颌处斜生一道长疤, 在山羊须里若隐若现。肩上穿一件宽大的墨色道袍,周身无一丝点缀, 素得仿佛是山中仙道,与他这座辉煌灿烂的黄金城池格格不入。
道貌盎然, 惺惺作态,除了两只眼鼓胀得犹如金鱼成仙, 内外都与谢午、郑云涛之流不相上下。
李晋坤笑容和善,热情相邀,为他三人接风洗尘。
各人依次入座, 桌上酒温菜美,李晋坤好爽, 李明珠温柔,还有李茂新插科打诨,玩笑逗乐, 一顿饭倒也吃得和和美美,笑声不断。
如若不是柳黛另有所图,恐怕就要迷失在这幅和谐美满的画卷里。
他们每一个都比她快乐。
她侧过脸, 深深凝视着身旁笑闹不停的李茂新,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郑彤。
宴席收尾,李明珠施施然起身,唤柳黛一声“柳妹妹”,亲亲热热地领着她往庭院深处去。
柳黛起身时,手背不经意间蹭过李明珠掌心,她掌心柔软,半点茧子也不见,不像是练过练冰掌那类刚猛功夫的,再瞧她呼吸吐纳,确是个行走无力的大家闺秀。
柳黛也曾听说,李晋坤凭着一身财力,给家中独女寻了个登天的亲事,三年前嫁与辽东总兵齐万洲的庶子齐家平,当年出嫁时红妆十里,嫁妆连城,只可惜一年前齐家平便战死在辽东,李明珠因夫家垂怜,这才回到普华山庄养宁。
她新寡丧夫,眼中多有悲切之色,时常突然开口,连连感慨羡慕柳黛这般自由自在的小姑娘,如若当年潜心学武,恐怕如今又是另一翻天地。
柳黛没心思敷衍,只当个沉默寡言的独行侠,偶尔“嗯”上一声已算难得。
未几,她二人走入一处金黄璀璨的院落。
庭院当中种满了梧桐树,此时秋凉,梧桐叶片枯黄,仿佛一树一树的黄金顶,与远近高低金黄楼宇交相辉映。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李明珠弯腰拾起一片掉落梧桐叶,曼声低吟。再抬头时双目垂泪,是一朵风一吹便要散去的云。
伤春悲秋,文人之常事。柳黛一介武夫,听完这首催人泪下的《烈女操》仍旧面无表情,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明珠,直到盯得她尴尬得再也逼不出眼泪来,才抬手擦一擦眼泪,再袅袅婷婷走到柳黛身边,“感怀身世,叫柳妹妹见笑了。”
柳黛扯了扯嘴角,“怎会?我素来对旁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李明珠的笑容略有些僵硬,明知她不喜欢自己,却偏还要伸手搀住柳黛,两人肩并肩往屋檐底下走。
“因我娘钟爱梧桐,我爹便种下满园梧桐树,这座院子也改叫‘梧桐苑’,柳妹妹若不嫌弃,便住在西侧间,屋子是是每日打扫的,床和被褥都已经换新,柜子里还有些崭新的换洗衣裳,柳妹妹倘若瞧得上演……”
“不必如此。”走到廊下,柳黛慢慢抽出手臂,与李明珠面对面站着,李明珠生得玲珑娇小,比柳黛略矮一些,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里盈盈都是水光,任谁瞧见都要赞她玉软花柔、我见犹怜,“我只住两晚,后日一早就启程。”
“柳妹妹孤身一人要往何处去?”
“回京城,找我爹。”
“如此甚好。”李明珠侧身一让,将柳黛领进西侧间,这屋子与普华山庄整体建筑风格一致,虽说空置多年,但依旧是极尽奢华,繁花耀眼,进了门就仿佛走进九月洛阳城,遍地都是大团大团的牡丹花,红的绿的黄的粉的,看得人头痛眼晕。
入夜时下起了雨,打在梧桐树叶上,仿佛一曲摇篮小调,催得人昏昏欲睡。面前雕窗半开着,窗台上沾着一片梧桐叶,已经被雨水浸得透湿。
苏长青奔忙多日,死里逃生,今日终于得了几分空闲,洗去满身浮尘。
一臂粗的蜡烛燃得尽兴,为他侧脸描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孤身坐在炕床边上,望着徐徐飘烟的莲花香炉发冷,头顶束起的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气,一身鸦青缎面的直裰,更衬得他清俊儒雅,如隔云端,不染俗尘。
恍惚之间,炉上盘旋的烟融成模糊的一团,这团淡青色的缥缈雾气渐渐聚拢成郑云涛的轮廓。
那日后山,火光滔天,熊熊烈焰烧红了他的脸,他远远望见一道袅娜的影,一眨眼消失在猛然上蹿的火苗背后。
郑云涛说:“长青,这女子无论身世如何,都与隐月教脱不了干系。更有甚,与月如眉也牵连。她来,就是为了十八年前月如眉的死。”
他仿佛在梦中,压根听不懂郑云涛在说什么,他握紧了拳头,觉得愤怒,又觉得遗憾,他脑中混乱一片,无法思考。
郑云涛继续,“当年中原六大派联合绞杀妖女月如眉,为江湖百世安宁,不得不做此决定,你爹却也因此出走在外,云游不归。虽说他已不在江湖之中,但你看那柳黛,处心积虑,出手歹毒,她又怎会放过任何一人?为了你爹,长青,再次相见,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然而郑云涛并不知道,苏木柏对今日之事早已向苏长青交待过。
他大约是在发愣,一双眼直勾勾望着柳黛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江倒海,乱如麻。
见他不回应,郑云涛再次强调,“你不杀她,她便要杀你,及你父母兄弟,长青,不可心软!”
他看向郑云涛,忽然间郑云涛的脸在火海中咆哮,变作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突然间消失在升腾的轻烟里。
雨停了,窗外一片寂静。
他彻底清醒,在满屋子檀香弥漫中站起身,往梧桐繁盛的方向去。
猫头鹰在夜里嚎叫,人人都知是不祥之兆。
李明珠合上窗,企图隔绝那一声声追魂催命似的惨叫。
李晋坤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捏一张细长绢布,黑色的墨迹顺着笔力从绢布另一边透过来,渗着点点的黑印。
秋夜风凉,李明珠自窗下走来,忍不住搓了搓手,顺道从衣服架子上扯下一件墨色披风,撑开来盖在李晋坤膝头,“爹,时下天凉,夜里要多加衣。”
李晋坤拍拍她手背,神情疲累,“无妨,爹的身子自己知道。”说完将绢布递到李明珠手心里。
她站在书案右侧,硬着烛火展开绢布,里头只有八个字,“涉世未深,骄横自已。”
“这姑娘身上藏着一股劲,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只晓得她这一趟怕是预备要来大开杀戒了,咱们这一招请君入瓮,也不知是错是对。”
李晋坤道:“该来的迟早要来,与其日日枕戈待旦,不若关起门来,斩尽杀绝。”
“那……爹以为,那苏长青知道多少?”
李晋坤皱眉深思,考虑一番才说:“当年的事极其隐秘,牵连众多,谁敢说出口谁便是杀头之罪……那不,恐怕是株连九族,阖家落难,郑云涛为人何其谨慎,绝不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李明珠却说:“我看那苏长青心思沉重,仿佛身兼重任,其余的也猜不出太多,他与戎弟交过手,倒是不像与柳黛沆瀣一气。”
提起阿戎李晋坤怅然道:“这废物东西,竟真与柳姓女子搅和到一处。原郑云涛飞鸽传书送信来,我也不过将信将疑,现如今……他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少给我惹事?”越说越气,气得吹胡子瞪眼,胸口喘息不定,回过头来看向李明珠,望着那张与亡妻一般无二的脸,这才求得一刻安宁,“他若是有你一半听话,我也绝不至于将普华山庄拱手送给阿茂那毛头小子。”
“爹——”李明珠娇娇唤一声,端了热茶送到李晋坤嘴边,亲手伺候他尝上一口,这又放回去,还记得拿手帕替他擦一擦嘴边枝繁叶茂的胡须,“都是过去的事情,提他来做什么?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柳黛。”
李晋坤往绢布上瞟一眼,轻蔑道:“你弟弟不是说了么?‘涉世未深,骄横自已’,仗着自己练了几年魔教功夫,就敢登门挑战六大派,她是料定了我普华山庄除“留仙阵”外一无可取,那边随她骄横,老夫定教她自投罗网,有去无回。”
最后四个字讲得铿锵有力,掷地留声,已成就了十足十的把握。
李明珠淡淡一笑,拾起绢布,置于火焰上点燃烧尽。
风骤起,卷上枯叶无数,齐齐整整在夜下飞舞。
柳黛耳力超凡,苏长青还在长廊下奔走时她便听见动静,缓缓坐起身来将外袍罩在肩头,再将乌云似的长发拢到胸前,铜镜里便飘出一道纯净又妩媚的影。
他从未锁死的槛窗钻进来,睫毛上沾满了朦朦的雨珠,在静谧的夜里,仿佛一颗颗澄澈剔透的水晶,衬托着他那双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
“柳黛——”他低声唤。
“我在呢。”她笑着应。
第55章 普华山庄55 (改错字)
普华山庄 55
他心中有千万句话要说, 却又有千万句的不能说。苦涩愁云横亘在他喉头,让他哑然失声,苦涩难当。
窗外再度下起了软绵绵的雨, 淅淅沥沥,便如同他此刻心绪,千丝万缕, 无从理清。
他看着她,朱红的火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跳跃, 她秉持十二万分的耐心等着,不疾不徐, 不慌不忙,看他表演。
苏长青深吸一口气, 第九十九回 下定决心,一开口却只听见自己喊:“柳黛。”
柳黛柳黛, 仿佛除了她的姓名,他对她一无所知。
兴许连姓名也是凭空捏造, 他根本不成认识过她。
“您想说什么?”柳黛问。
似乎他自己也忘了,深夜冒雨前来究竟是为什么,是何处借来的冲动让他出现在此——近乎于赤0裸裸地将自己的丑恶与懦弱展现在她面前。
他忽而羞愧、自责, 低着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尽快消失在柳黛面前。
“不要紧, 慢慢想,夜还长呢,你有的是时间。”柳黛打个哈欠, 转身坐回床沿,预备无视苏长青的挣扎和犹豫,自顾自躺下要睡。
“柳姑娘!”他咬着牙, 沙哑着声音喊。
柳黛将将坐下,被他这声“柳姑娘”逗笑,“方才不是还叫我柳黛,这会儿又成了柳姑娘。长青对我真是一会儿子亲近一会儿子疏远,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难不成是什么欲拒还迎的招数不成?”
“柳姑娘,我并未打算与你说笑。”苏长青面色沉凝,仿佛是十年寒窗进京赴考,容不得半点差错。
柳黛赶紧坐好坐直,点点头,抿住嘴角,“好好好,我不笑,咱们严肃起来好好说,那……长青先请?”
“……”苏长青坐在圆凳上,一手扶在桌边,另一只手撑住膝盖,视线落在踏脚木上一双雪白绣鞋上,菱角似的鞋尖在裙摆之下若隐若现,若在让旁人看了,恐怕总得勾起几分旖旎的相思,但苏长青现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鞋也就是一双女人鞋,他考量再三,这才肯开口,“你纵火那夜,我师父曾经交待过…………”
柳黛听见“我师父”三个字,心里便咯噔一下,想着眼前这小傻子又要为她背叛师门,恐怕来之前已经在腹中翻火熬油,斗争许久。
她止不住地想笑,于是抬手遮住半张脸,偷偷摸摸地笑,却又被苏长青一个抬眼抓住现行,不得已尴尬地放下右手,拼了命绷住脸。
苏长青照旧是满面肃然,当这是生离死别与她交待,“他已经猜出你此行来意,也已经告诫过我……”
“我的来意是什么?他又告诫过你什么?”柳黛双手撑住床沿,探身向前,好奇旁人谈资一般好奇地问苏长青。
“你不单是冲着九华山,还有先前的灵云派,更是与我师娘有难解之仇。师父便推测你出自隐月教,与月如眉也关系颇深。”
她偏头一笑,捏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月如眉?月如眉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苏长青无奈,“柳姑娘,我今夜来是为与你坦诚相待,你又何必如此?”
柳黛倒是一连的理所应当,接口就答:“你都说了,是你要来与我坦诚相待,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又凭什么要求我?”
此话……
甚是有理。
苏长青认栽,他已经习惯如此,他与柳黛之间的争论,他从来没有反击之力。
“既如此,我便将该说的话说完。”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最后长舒一口气,落定决心,“以我师父的行事作风,恐怕纵火当日便已暗中通知其余各派,此刻普华山庄多半已经做好应对之策,只等你先出手。柳姑娘,绝不可以身犯嫌,自投罗网。”
“以身犯险?自投罗网?”柳黛当下站起身,走到苏长青面前,坐在他侧手另一只圆凳上,一双莲藕似的雪白手臂搁在桌面上,她俯下身,头靠着手臂,趴在桌上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注视他,“长青,你是不是失忆?你觉得……放眼整个普华山庄,有谁能接得住我的刀?是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李茂新?痨病鬼李晋坤?还是那位多走几步都要喘个不停的小寡妇?”
“普华山庄屹立百年自有他的道理,李晋坤不过表面和善,你不知他……”
“那又如何?”柳黛从桌面上直起身,左手撑住太阳穴,右手伸在苏长青面前,拿一根葱管似的指头隔空轻轻点,“苏长青,你找错人了,你该早点儿告诫李茂新,让他们躲在普华山庄一辈子,绝不要跨出一步。现下……晚了!过了‘留仙阵’便再没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你若是看不过,大可以现在就出门敲锣示警,我照样能杀得他李家一个不留,你听好了…………”
她食指向前,白嫩嫩的指腹与苏长青的鼻尖只隔着一节指头的距离,“我要他们……全都给我偿命……包括你的小兄弟阿茂……”
“你……”苏长青眉头皱得死紧,面对一个全然不知害怕的柳黛,他先前装进肚子里的那一箩筐劝人的话,此处已不知从说起,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柳姑娘,当年的事……乃正邪之争,不该祸及家人……”
“什么正邪之争,都是狗屁。当年的事,是郑云涛与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