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这单生意有可能做成中人立刻喜出望外,须知房主许诺过他们做成这单生意可以抽成,当即道:“这家商铺虽然要价一万两,可若是您能立刻拿出来便可只要九千五百两。”
这规矩是因着店主着急用钱,有人会先交定金签订了契书再慢慢筹钱,这当口耗费的时间可多可少,店主人不想多等,便定下了规矩:若有人能拿出现银就予以优惠。
中人上下打量着莺莺:这小娘子梳着妇人发髻,身上耳朵衣裳布料也不差,薄如蝉翼的银红纱下面是上好的大红蜀地锦,领口和下摆绣着纺织娘、蝴蝶、蜻蜓的小图案,看着精巧细致。腰间佩戴着一个白玉禁步,看着玉石温润,一看就很名贵。
可是即便是这样殷实富贵的人家,也不见得能一下子就拿出九千五百两白银吧?
中人心里正忐忑,就听那小娘子问:“定金多少?交完定金便可签契书吗?”
中人来了精神,当即道:“定金两千两银子,交完后便可签下契书,若是任意一方无法履约都只能将定金白绕给对方。”
莺莺点点头:“那便签契书吧。”
裴娘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可劲儿给莺莺使眼色,示意她“再想想,再想想!”。
可莺莺不知是没看懂她的示意呢,还是看见了也不打算改变主意,只微微冲她颔首微笑,最后还是痛痛快快请中人叫来了主家,而后一起签订了契书。
而后便从怀里掏出了两千两银子的银票交给了中人,中人甚为热情,请两人按了指纹,而后便将一式两份契书交给了两人:“请妥善保管,明日便要交付现银。”
裴娘子一听是明日都快要晕过去了,含蕊哭丧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绿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后背出了一身汗,只不过好歹莺莺素日的教导还能叫她勉强挺着做出镇定的样子。
等签完契书回家路上三人便问起了莺莺:“这可怎么办?”
适才在屋里时她们还要顾及莺莺的面子强自撑着,可别人不知道,她们能不知道?那两千两银子可是莺莺全部能拿出来的银两了!
“娘子,如果明天我们筹不到七千五百两那交出去的两千两定金也就打了水漂了!”
“是啊九婶婶,现在上哪里去筹谋这么多钱?就是卖掉花满蹊也来不及啊!”
裴娘子思来想去:“要不我去寻我爹,我账上还能调出来几千两,凑凑也能先帮你过这当口的难关。”
莺莺摇头,笑:“多谢各位好意,不过我自有法子。”
什么法子?
裴娘子恍然大悟:“你肯定要去找萧大人!”萧大人家底不薄,肯定会给莺莺这笔钱。
含蕊虽然听不得女子一味依靠夫君的事却对九叔叔印象不坏:“九叔叔和九婶婶成家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拿钱来周转也是应当的。”
绿儿振奋起来:“娘子,我们这就回家!”
莺莺却摇摇头,吩咐驾车的长寿:“去市易务。”
市易务?那是什么地方?三人都纳闷。
谁知马车走到半路上倒遇到萧照的马车,两辆车一打照应,萧照掀开车帘。
他面露关切:“莺莺,听说你要买房?”
原来自打上次莺莺差点被人暗算后萧照便请了四个半大小子跟着她,不拒是跑腿也好报信也罢,反正莺莺走哪里都前呼后拥。
莺莺哭笑不得,却执拗不过萧照。
那些小子们对萧照格外崇拜,自然是唯他命是从。
今天他们在院外听到萧夫人要买下个一万两银子的商铺,立刻想到要告诉萧大人。
萧照听完后便急冲冲赶来了,他遒劲修长的手指从车帘那边递过来一张银票:“我备好了银票过来。”
莺莺哭笑不得,忙摆摆手:“用不着,我现在去市易务。”
\"市易务?\"萧照一怔,可很快就恍然大悟,淡淡道:“那我陪你去。”
市易务是大宋官府为“扬商”所设置的衙门,汴京城内的商人们若是生意周转遇到了问题便可求助市易务。
市易务可以拿出银票给商人周转,年息二分。
市易务的小吏见到莺莺一行人露出纳罕的神情,直到莺莺拿出一道蓝色对牌——那是皇商们才有的令牌。
小吏才神情稍缓,莺莺便道:“我是花木皇商花满蹊的掌柜,如今来是想贷银票出来。”
小吏点点头:“请去二楼细谈。”
将她们一行人请到二楼,随后便去请自己长官。
绿儿激动不已:“这可真是好人啊,一看皇商牌子就给我们银子花!”
裴娘子经的事情多,皱皱眉:“应当没那么简单。”世上哪有随便给人钱的道理。
说话间就有个肤白细须的官员进来,问莺莺:“是你要借贷?”
莺莺福上一福,随后道:“正是。”
官员打量着皇商的牌子,才道:“银子可不是白白出借的,你须得拿出东西抵押给我们市易务。”
裴娘子和萧照露出早就料到的神情,倒是绿儿和含蕊两个唬了一跳。
抵押,她们只听过民间借贷会有这个名词,可与它联系在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什么无力偿还、什么被债主收走抵押物、什么家破人亡、竹篮打水。
这却不是她们杞人忧天,而是民间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稳妥,有多少水和多少面,断断不会寅吃卯粮。
绿儿忙上前扯扯莺莺衣袖:“娘子,再慎重一些。”
含蕊倒去看萧照,九叔叔啊九叔叔,您拿出银票来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可是让她失望的是九叔叔一动也没动,只专注看着九婶婶,满眼都是欣赏。
知道你们感情好,可如今是欣赏的时候么?含蕊翻了个白眼。
就听九婶婶道:“以东角楼街巷一处三层带院子的商铺抵押如何?市价价值一万一千两白银。”
东角楼街巷的商铺那可是一笔厚重的抵押,官员眼前一亮。他们做官员的也怕商人拿来的抵押品不成个样子,日后出现还不上钱的情况时卖不出去押品。
含蕊几个吓了大跳,原来苏娘子想用那处商铺来做押品撬走那笔钱。
回过神后她们一时之间就觉这法子简直是聪明绝顶!怪不得莺莺一点都不慌也不打算求助于萧大人呢,原来她早有打算!
含蕊这时候再看萧照,就见自己九叔神色镇定,显然他早就想到了莺莺的想法。这两人可真是般配,含蕊无端想起一个词:心有灵犀。
官员还没高兴完就见莺莺道:“我要拿走七千五百两白银。”
啊?七千多两白银?
官员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他就道:“今年一年的总放贷金额都没有这么多!”
莺莺似乎预料到他会这样,她笑道:“今年也没有一万一的押品。我是以六八折的代价,就算出什么事情您卖完房子还上缺口,不还能多出三千五百两银子的盈余吗?”
官员果然心动了,他们市易务若是能白白得一笔盈余,那今年他的考核岂不是个“优”?
莺莺看他意动,又道:“还有我皇商的信誉。想必您知道皇商极为赚钱,这七千五百两看着多,可对于皇商来说也不过一年半载就能赚回来。”
这话说得在理,天下人谁不知道皇商利润颇重?一般人断不会将自己皇商的生意白白葬送。
官员已经心里愿意了大半,还在犹豫就听萧照说:“还有我的信誉。”
他坐在轮椅上挺直腰背:“我是禁军都头萧照,这位是我夫人,有我作保这笔银子必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进门时官员就心里纳闷,觉得这人器宇轩昂见人不拜,没想到他居然是萧照。
官员就是再不知禁军里的大小都头们也知道那位叫萧照的舍身救了官家的命。
说到这里他有什么不愿的,当即道:“这笔钱可以借贷。”
绿儿几个喜出望外!谁能想到娘子居然空手套白狼就做成这单买卖了呢!
不过——
官员很是认真:“我须得将房契收回库房中才能出钱。”
“那是自然。”莺莺点头,与他签下了借贷抵押文书。
这不说还好,说完后绿儿几个的脸色又不对了:娘子可是拿不到那份房契!
人家店主又不傻,要拿到七千五百两白银才愿意过户;可市易务也不吃苦,要拿到房契才能出七千五百两白银。
这,这,这这……这不就是永远都无法达成的悖论吗?
难道是自家娘子想错了?
可看娘子的脸色似乎浑不在意,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们几个这回学聪明了,面上绷着不吭声,等出来后才一脸好奇要看娘子怎么办。
莺莺上了马车:“回东角楼街巷。”
这回萧照与她坐上一辆马车,含蕊和裴娘子坐另一辆,她们掀开帘子看着莺莺,一脸狐疑,又回那栋房子?难道是要说服房主没有收齐银钱先过户再说?
“这恐怕不行吧?”裴娘子喃喃自语,她也是生意场上闯荡的人,自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因你说两句好话就冒险将万两白银的房子贸然过户。
莺莺看出她们的疑惑却不解答,她抿嘴笑:“今儿就让你们瞧瞧稀罕。”
等到了东角楼街巷那栋商铺跟前莺莺却不叫停,只叫长寿再往南。
再往南便是汴京城最富贵繁华最神秘的地方之一——“界身”。
这里汇聚着金银之物,却不是普通百姓居家常见的金店银楼,而是大宋金银财帛交易的地方,可以想见这是多么大笔的买卖。2
几人下了马车,明明是夏天,绿儿却无端打了个寒战。因着这里没什么百姓往来,可是房舍高耸,像神殿一般,门面广阔得能跑马,森森然气息扑面而来。
莺莺倒不畏惧,她问看门人:“请你们主家来,我有一笔七千五百两的生意来等她做。”
即便界身这种地方每天交易动辄成千上万,看门人还是极为重视:“您这边请。”
将他们请到小楼里头奉上茶水,又去请自己家主家。
是个圆脸阿婆,生得和蔼可亲,瞧着不像个金融大鳄,倒先是寻常的邻家阿婆。
萧照却眸色深沉:她发髻边随手簪着的那枚木簪子是难得的沉香木,穿着的鞋是象牙劈成丝编织而成,寻常人家能都一块象牙席都会奉为传家宝,她居然能混不在意就踩在脚下。
可见这位看似普普通通的阿婆实际身价不凡。
圆脸阿婆直截了当:“小娘子,听说你有七千五百两的生意要与我做?”
莺莺点头:“我有些不称手,想借阿婆七千五百两银子使一使。”
圆脸阿婆摇摇头:“还当你这小娘子要正经谈生意,原来是消遣我。我这里可不是借贷的地方,你大可去银庄。”说罢便要往外走,她身价不菲什么上门借贷的人没见过?
“且慢。”莺莺道,“我只周转一天,却可给你一百两银子的利息。”
这下阿婆站住了:“当真?”
她不动心是假的,七千五百两银子一天赚一百两,这是四倍多的年利啊!
阿婆虽然不是做借贷的,可她常年大量买卖金银财帛,手上有大笔银钱,周转过程中难免有闲置的时候,这钱她要随时用便无法存在银庄,这时候还不如拿着银钱来赚钱。
她固然瞧不上一百两银子,可并不代表她能轻松就找到随便就能赚一百两的生意。
当即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
这就是要听莺莺详谈了,莺莺便将自己的底盘亮出,介绍自己是谁,又说自己马上要在北边一条街最繁华之处开店:“您若是不信明儿便可以来光临我店里!还有舞狮子呢!”
阿婆这才放心:“那店铺我知道,市面上挂着一万一千两银子呢!原来是被你买下了。”神色明显松弛下来,能买得起那店铺的也不是穷人。
裴娘子几个瞠目结舌。明儿能不能舞狮子可不一定,就等着阿婆的银钱买下来呢!
只不过阿婆也是老江湖,不会轻信莺莺:“除了你的信用和你夫婿的信用,我还能得到什么呢?”
这看来还是不信?
莺莺笑,将那个蓝木牌递过去:“我皇商的资质。”
啊?绿儿差点惊呼出声。那可是皇商的资质啊,娘子用了那么多心血,就这么白白押给旁人?
阿婆终于点点头:“可行。”她收下了蓝木牌。
萧照和莺莺对视一眼,他们心知肚明,若是莺莺还不了钱,阿婆只要拿着花满蹊的资质自己做皇商,或者在市场上转手卖给想要的商人,便能得不止一万两银子的获利。
毕竟皇商的名单上写得是花满蹊,可不是苏莺莺。
萧照心里想:若是有什么岔子他一定会帮莺莺买回来。
莺莺顺顺当当拿到了银票,随后与房主那里商谈,将银票补齐,最终两人签下了契书。
而后莺莺又拿着房契去了市易务,拿到了七千五百两银子,再将这银子归还给了圆脸阿婆。
“这市易务的利钱倒不高。”裴娘子想起一遭事,“只不过莺莺你如何得知的?”
“我还是当上皇商之后听大人说周转不灵可以来市易务。”莺莺给她们耐心讲解,“又听我娘讲过商人们空手套白狼的故事,便有了些想头。”
周转不灵,这是周转不灵吗?这明明就是一文钱都没有!用两千两银子的定金和一百两银子的赁金,就撬动了一万两银子的房产!
“怪不得我不知道,原来小商人不知道这些消息呢。”裴娘子感慨,她在汴京城多年也未曾听说过这些。
“其实应当不避大大小小商户都可参与,只不过知道消息的商家藏着掖着不愿让旁人知道,一代一代这消息便也垄断下去了。”萧照淡淡道。
这项方针制定的本意自然是造福任何商户,可惜人总有私心,皇商、官员自己亲戚开的店、行会们行老的店铺占了这些名额,他们也心照不宣不将这事情说出去。
“怪不得哪怕贫穷至极的村子都想供出个秀才出来。”莺莺想起一路北上的一些见闻不由得感慨。
“官府制定法案文书本是造福百姓,却因一些官僚和商人的私心藏住了这些消息,这样不可取。”萧照蹙眉,“要改。”
萧大人就是这么忧国忧民,莺莺垂首受教,若是她自己也知道盘算自己小家小民的得失,最多好心帮帮自己看得到的人,可不会像萧大人这样思索到万民。
一番忙碌下来莺莺便得到了三层商铺,她笑:“明儿叫人打扫干净,我们便可开张了!”
裴娘子惊叹不已:“怪道我爹总说我不是经商的料子,只看你敢作敢为这份胆量我就没有。”
绿儿和含蕊一脸崇拜:“没想到这就能无中生有,真跟变戏法一样。”
莺莺笑:“还早着呢,如今房契还押在市易务呢,若是不好好干,年底前还不上银钱,只怕我们的房都要被市易务收走了。”
这倒也是,买下商铺只是第一步呢,接下来要还市易务的钱还要好好干。
作者有话说:
1市易务:宋朝的金融业非常发达,市易务真实存在,功能如文。
2界身:大宋证交所。出自《东京梦华录》
莺莺已从普通的小生意人往皇商迈进了,后续做生意还会用到其他金融手段。其实莺莺的手段现在金融业也经常有人用,转起来就能福布斯,玩脱了就哐铛入狱。(没想到我一个从业九年的金融从业者第一次写到金融是在一本古代言情小说里,有些奇奇怪怪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