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师道行虽不及荆沉玉, 但年纪比他高许,已修炼两千余年。
他在修真界呼风唤雨这么年,备受尊崇, 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毫无尊严被人迫于剑下。
他从不知道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
他不可思议望着荆沉玉,对方是真的想杀了他, 哪怕荆家和九华剑宗全都在阻拦,可般若刺下来的速度只是稍稍放缓,完全没有撤回的意思。
张天师心想, 他张观复一世英名, 荆沉玉为三界付出, 他就没付出过吗?他今日可是帮了他!若非他这一掌, 荆沉玉会失了剑君之位, 还会受天下人指责,他出生便是天之骄子, 根本没经历过什么挫折, 他根本就受不了那些可怕的风言风语,根本受不了坠入深渊。
可荆沉玉倒好, 非但不感谢他, 仿佛还要替自己的心魔报仇, 要取他『性』命!!
太可笑了,仙族剑君要为心魔报仇,来杀了他这襄助之人!可笑至极!
张天师从未这样愤怒过, 他目眦欲裂道:“荆沉玉, 太不识好歹, 我帮了,要杀我,今日最好是杀了我, 否则……”
“师尊!”燕轻雀的声音响起,让张天师没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他之前在帮师尊对付荆沉玉,身上受了伤,这是刚调息好一就来帮忙了。
“师尊,别说了。”燕轻雀按住张天师的肩膀,这个时候他依然笑得出来,可比张天师本人淡定了,他仰起道,“剑君心在想什么晚辈很清楚,但剑君最好别那么做。”
荆沉玉丝毫不放在心上,剑刃继续往下,燕轻雀和华倾一起握住了剑刃。
“一来。”燕轻雀冷静说,“我师尊未曾做错任何,剑君曾掌天下杀伐,应该很清楚他是对的,是为三界和剑君本人好。二来……”
他眯起眼,传音的方式说:“哪怕不是为了因果道理,哪怕只是为了私心,剑君不觉得要报仇的人不该是,而是的心魔吗?”
荆沉玉顿住,蓝『色』的眼睛望向他。
燕轻雀抹去嘴角的血,继续传音:“君上不该这个仇留给她本人来报吗?她回来后应该希望可以手刃仇人吧。”
其实荆沉玉很清楚,燕轻雀这么说只是为张天师争取时间。
但或许是华倾的手骨都快被般若割断了,又或许是“她回来后”这几个字取悦了他。
他心情平复许,感觉得到血脉中流窜的不属于自己的灵力。
他很轻易就知道是怎么回。
荆沉玉收了剑,弯下腰,在刚松了口气的张天师耳边说:“我会让她亲手杀了。”
张天师一凛,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心魔已经死了,他说这些话,难不成……!
张天师不可置信望着他:“荆沉玉,真是疯了,简直……”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另一人拼尽全力抓住了荆沉玉的衣襟。
“让她回来。”
夜月眠不知自己怎么还没死,怎么血还没流干,还有力气过来。
可他若不来,若不做这些,死不会瞑目。
“让她回来!”夜月眠瞪着荆沉玉,“她是的心魔,一定可以做到的,让她回来!还不曾分割是不是?!是不是!”
张天师吃惊望着魔尊,好么,又疯一个!
不知是谁将她拉到了危险的位置,若非如此他不会有那么好的方位下手……
都不荆沉玉去拉开夜月眠,华倾第一个率人将魔尊桎梏起来。
他白着脸心有余悸道:“将魔尊押入仙牢听候发落!”又望向众仙家,“今日……虽中间有些波折,但结果尚算不错。君上心魔已除,魔尊生擒,众仙宗没什么伤亡,这很好……”
华倾擦着额角的冷汗:“今日就到此为止,大家都回去……”
“不能就这么算了吧。”花藕夫人忽然说,“剑君刚才可是想杀了张天师,天师帮了剑君被如此对待,剑君真的除掉了心魔吗?还是说,剑君……已经入魔了?”
荆沉玉一直站在那,压制着体内流窜的灵力,听到花藕夫人开口,他静默望过去,视线在她身上定了几秒,转到秦夜烛身上。
他何等睿智,怎么会看不出花藕夫人今日作为是为了谁。
那秦夜烛又是为何如此呢。
他闪躲的视线和低垂的眉眼,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在怕什么?
没时间了。
他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人。
他得先将伤养好,让昭昭回来后有一个好的身体,再同她一起手刃这些仇人。
荆沉玉一个个扫过在场众人,最后收回目光飞身离开。
花藕夫人想阻拦,被荆夫人挡住。
“剑君有没有入魔,没眼睛,自己看不到吗?”荆夫人面『色』苍白,但气质依旧高贵冷艳,“便是儿子入了魔,我儿子都不会入魔。”
花藕夫人冷笑道:“荆夫人说我就罢了,莫要带上烛儿。”
“是先带上了我的儿子。”荆夫人往前一步,“我告诉花藕,我这个人可不像别人那么讲道理,别想拿什么大道理来压我,只要我儿子好好的,我怎么都可以,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扫了一眼秦夜烛,“我第一个要和儿子的命。”
“!”
“对,就是我,怕了吗?”荆夫人弯唇一笑,“怕就不要再说不该说的话,以为我不知道做过什么?最好期待玉儿没,否则,他受少苦,我都会在儿子身上讨回来。”
她很有深意看了一眼秦夜烛。
秦夜烛拉住母亲,抿唇道:“母亲,回去吧。”
“怎能这么回去?”花藕夫人皱眉道,“荆沉玉想杀张天师,他差杀了张天师!”
“说了是差。”华倾冷声说,“张天师如今不还好端端站在那儿?要贫道说,这怪天师擅作主张,要帮别人,何知别人需不需要帮忙?剑修为苦修,君上更是靠自己,除心魔亦然。君上不曾开口请张天师帮忙,张天师自作情,君上自然不会高兴。”
“这反倒是本天师的错了?!”张天师瞪着眼睛,“好个华倾!”
华倾冷冰冰站在那,剑宗弟子全都站在他身后,四位长老如四座大山一齐望向张天师,张天师受了伤,根本不敌他这么人,又没天师宫有天师都叫来,只能认栽。
“华宗主,九华剑宗起的这座高楼,本天师就好好看着,看它什么时候塌。”
张天师扶着燕轻雀的手,摇摇晃晃离开。
燕轻雀最后睨了一眼无上峰的方向,想到荆沉玉的反应,心很清楚,今日一别,还会再见。
一定会再见。
“轻雀。”张天师低声,“和荆沉玉传了什么音,让他改变主意?”
荆沉玉最后是和张天师耳语过的,说了会让昭昭手刃他,他心有余悸,才燕轻雀这个。
燕轻雀沉『吟』片刻,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权衡利弊给他听,他毕竟是他,不可能真的毫无理智,他会知道该怎么选,师尊莫要忧心。”
张天师冷着脸沉『吟』片刻,在回到客院后对燕轻雀道:“这个剑君,不能再让他做下去了。”
“师尊的意思是……”
“今后恐怕有他无我,既已无法如从前那般和睦相处,那便……”张天师『露』出几分狠意,“先下手为强。”
燕轻雀笑起来:“师尊早该如此,您德高望重,屈居他之下这样年,弟子一直为您不值。”
……
无上峰,荆沉玉回来的一路上都是血。
他手腕上有一道伤口,本只有针眼那么大,因他一直顾不上应对,渐渐扩大成一个血窟窿。
他依然没急着处理,任由血不断流下去,好像要让它流干一样。
站在无上峰的道场上,看着这的种种,竟有些恍如隔世。
上次离开这,是他杀了昭昭的时候。
这次,他又一次杀了昭昭。
无论是否出自本意,昭昭都是死在他剑下,天上雷云滚滚,雨越下越大,劈下来的雷那般骇人,仿佛就在他顶,可他没有任何感觉。
他就站在道场上,闭着眼淋雨,若雷真的要劈他,实在轻而易举。
像对他这种行为感到无语和无奈,雷云渐渐散开,雨越来越小,那被遮住的阳光,一从雷云后『露』了出来。
有些刺眼,荆沉玉闭着眼依然能感觉到强烈的光,那光让他再次想起昭昭消失的时候。
她化作了一团光,一团绚丽夺目的光,那么美,美得他心似刀绞。
睁开眼看着手腕上的血窟窿,这与昭昭心上的窟窿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她疼吗?一定很疼。
这是第二次了。
若可以,他宁愿死的是自己。
不,他死不足惜。
哪怕昭昭不怪他,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说了,一个害死她的人都不会放过,包括他自己——这话很认真。
他会兑现的。
反过手腕,随便念了诀,伤口不再流血之后,荆沉玉离开无上峰,去了剑宗万卷阁。
九华剑宗乃仙宗的第一,这的万卷阁藏书丝毫不逊于万禄阁的藏书阁。
虽是正派仙宗,收集着不少“禁·书”,荆沉玉匆匆而来,守阁弟子只看到一阵白『色』的光闪过,他人已经到了万卷阁第三层。
没有宗主令牌,这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然,不包括荆沉玉。
他不管一身血污,无心打理自己,快速翻看着堆满了书架的玉简。
他相信昭昭会回来的。
哪怕她累了他无法放手,还是要带她回来。
第一次他没有经验,不知她是如何回来的,怎么回来,何时回来,这次不能再这样。
他要让她快些回来,未知的方或许一片黑暗,虽然她似乎不怕黑,可他怕她沉浸于黑暗之中,再不想回来。
……
“君上进了万卷阁,至今不曾出来。”善宁长老一边帮华倾处理伤口一边说,“宗主,您还是要找个机会跟君上谈谈,之前诛魔台的……”
“去,站着说话不腰疼,去谈啊!”华倾嘶了一声,“轻!”
善宁立刻放轻,下面的山长老翻了个白眼:“老道这次要站在宗主这边了,现在还跑去君上面前讨什么嫌?君上还留在这不曾离开,这已经很不错了好吗!”
连琴瑟这么说:“的确,能留下君上已是难得,还是暂时不要打扰,让君上好好静一静,相信要不了久君上就会恢复。”
狗腿的墨光长老立马说:“琴瑟说得对,琴瑟说得有理,就让君上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他之前心魔缠身,虽然心魔已除,不是那么快就能恢复的。”
山烦躁扫了扫他,冷哼一声没说话。
善宁叹息一声:“可就这么放着,其他仙宗那……”
“赶出去赶出去!”山长老虎着脸说,“要是不愿意做这个坏人,就让老道去!老道就不信了,他一个个吃了我九华剑宗不知少好处,今日还能不给几分面子??”
华倾很疼,但没反对,他沉默了一会才说:“不知君上在万卷阁找什么,万卷阁三楼可是存了不少……”
“什么?”山凑了过来。
华倾立刻冷脸:“什么?还不去赶人???”
山:“……”我想知道知道,怎么了!
-
是夜。
荆沉玉盘膝倚着书架陷入昏『迷』,醒来的时候月光透过窗扇落在他身上,带来一丝凉意。
很冷。他皱了皱眉,行动滞『色』,一低,发现衣袂全都被血湿透了。
原来是手腕伤口又破了,一直在流血,他昏『迷』了,竟不知道。
失血过,气力无存,荆沉玉没怎么放在心上,扶着书架站起来,将手中玉简放回去。
没有找到如何快速滋生心魔的玉简,但没系……没系……她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
回了无上峰,荆沉玉开始疗伤,他在无上峰布下七七四九重结界,今天下能闯破结界的人还没生出来。
无上峰下,独幽透过窗户望着亮起结界光芒的方向,眉宇间似有虑。
“师叔,可是剑君那儿有什么题?”
身边弟子询,独幽一笑否认说:“没什么,时候不早了,快歇息吧,日我该离开了。”
蓬莱岛客院内。
金盼儿在院子走来走去,脑子全是在莫家和无方城时剑君和心魔相处的画面。
她早就知道他的系,知道他的亲密,想过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真见到了还是唏嘘不已。
实在无法入定,她便在院子走来走去,走得久了,顾灵皇就出来看她。
“这么晚不入定修炼,在这『乱』走什么?”
“师兄。”金盼儿跑过来抱住他,“如果是剑君,之后会怎么做?”
顾灵皇蹙眉:“我不是剑君,做不了这样的假设。”
“就假设一下啊啊啊啊!!”金盼儿晃他,“给我说说,要是换做遇见这种,我是的心魔,是三界剑君,能做到剑君这种程度吗?”
顾灵皇怔了怔。
试想下,如果他是三界剑君,他能做到今日的程度吗?
好像不太能。
他做不到。
不是因为他不会为金盼儿背叛天下,而是因为,他自己就熬不住。
不到了那个程度,谁都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抗住如此大的压力,在众仙宗面前一意孤行。
顾灵皇不说话,金盼儿就继续:“师兄,觉得君上后面会怎么做?心魔已除,他差因此杀了张天师,那可是张天师啊!那个牛鼻子记仇得不要不要的,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件……”
“这件不是我需要苦恼的,都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那剑君就一定知道,莫要在这杞人忧天,给我赶紧回去修炼,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什么时候才能进阶!”
“我不是总这样啊……我就是觉得,君上那个心魔,总让人感觉很亲切。”
-
昭昭现在可能是最轻松的人。
她像一颗种子,埋在荆沉玉灵府的芙蓉花内很深的方,他本人无发觉,只知道不管在灵府怎么等待怎么找,都找不到。
日复一日,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荆沉玉心疗伤的时候,会好得很快,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恢复得差不了。除了体内花藕夫人打进来的暗器还未全部清除,始终如针一样逆行倒施,蛟气残存一,其他与过去无异了。
他的确是进阶了,进阶到了登仙境第四重,登仙境不似其他境界有重,只要他到了第七重,就可以真的破碎虚空,飞升天界。
这是少修士可望而不可即的,但荆沉玉一都不在意。
他站在无上峰的悬崖边,看着崖下云海飘渺,始终感知不到昭昭的存在。
上一次她消失不过几日便回来了,但这次她一直没有回来。
是因为她不想回来了吗?
荆沉玉闭了闭眼,他望向云海翻腾,心好似跟着云海翻腾了起来。
她到底去了哪,她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回来?
长眉微拧,眉心朱砂鲜红,荆沉玉望着云海,做了一个决定。
转身回太素宫,荆沉玉在偏殿设坛行法,手中般若出鞘,剑尖朝上,周身杀气四溢。
它像察觉到荆沉玉要做什么,不停嗡嗡作响,可荆沉玉一都不在意。
起莲华灯,荆沉玉剑刃斩断灯芯,让灯光染在剑刃上。
剑刃沾染过昭昭的血,是她死去的直接原因,它来行法再合适不过。
淡绿『色』的光自仙剑周围漫起,般若实在受不了这魔气的味道,铮铮想要离开,逃不开他的桎梏。
许久,天又黑了,荆沉玉还在做法。
这场法持续了三日,他没有一刻合过眼,熬过痛入骨髓的每一刻,终是在第三日的时候,眼睛一闭,昏倒在了蒲团上。
般若剑刃漆黑,随着荆沉玉倒下才一回到银『色』。
它想飞出去,可犹豫许久还是落在了他身边,仿佛累极了般,什么光都发不出来了。
不知过了久。
灵府内的冰芙蓉中,一颗种子逐渐发芽,黑暗之中,昭昭睁开了眼睛。
“……”
啊,熟悉的感觉,还是原来的味道,一儿都没变。
她正想感慨一句,反复去世真是太酸爽,就发觉有熟悉的气息靠近。
她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
是荆沉玉的气息。
她仿佛变得很小,人的手一捧就能包裹。
现在就有人包裹住了她。
昭昭愣了愣,睁大“眼睛”,还是只看到无尽的黑暗。
“昭昭。”
但她可以听见声音。
荆沉玉在说话。
他说:“是吗。”
他声音低沉沙哑,褪去往日的冰冷,是温雅清润之『色』。
但这温润之中依然夹杂着丝丝冷意。
昭昭敢肯定,但凡她说一个“不是”,下一秒她就又得去世。
可她要怎么回应是她啊!
思索良久,实在无可奈何,昭昭只能试着挪动自己。
好像真的成功了?因为她分感觉到包裹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很好,这刚复活恐怕又要去世了,还是被宿主给掐死。
就很棒。
像突然意识到这一,荆沉玉猛松开了手。
昭昭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哪,随后她听见他声音很轻,有些远,又好像很近。
“谢。”
“……”谢什么??
“谢回来。”
“……”
昭昭看不见什么,做不了什么,但在黑暗中她可以思考,心好像可以跳。
她有一颗顽强的心脏,哪怕被穿了两次还在跳动。
这愈演愈烈的心跳,真是让她好不舒服。
但在黑暗的尽,荆沉玉处的光芒之处,他脸『色』苍白看着那颗跳动的种子,她每跳动一次,他便跟着弯一下嘴角。
雪霁春来,沉玉仙君俊美无俦的脸上浮现出冰雪消融般的笑意,他很少笑,更是很少笑得这样开怀,虽无人观赏,但已经很好很好。
她很漂亮,一团柔柔的光,带着淡淡的绿『色』。
荆沉玉伸出食指,在光团上绕了一圈,光团便绕在了他手指上。
他的心魔回来了。
她终于回来了。